者不可努力?若说只要存济自己,身去口去,原没有个甘心饿死的道理。况天地好生为本,怎忍把活碌碌的好汉擅便绝他衣饮。世上自有一种生成的饿杀胚,装做斯文,不良不莠。堪好说着世家体面,藏羞怕耻。弄到没设法了,还要干出那最不肖的营生。究竟体面何在?况是捏书本儿的,不得两榜上名,十个穷杀九个。若是秀才,儿子又读书,美名是接续书香,其实是世家穷鬼。除非速速知机,另显手段,即不想做发达路头,终久三头五分,暂且活活小肠。说他满肚子的才学,可惜不曾遭际,却丢在腹中,又不怕馊酸烂化了,少不得芥菜子也有落在绣花针眼的时节,这才叫不读死书的好汉。若今日诗云,明日子曰,指望天上脱落富贵来,不怕你九个饿死十个哩!这叫做:
  腹中藏着五车书,饥来一字不堪煮。
  且学曹家书史郎,不做漆商卖草鼠。
  话说直隶徽州府休宁县,有个人姓曹名复古,字我思,排行十三。父亲也是饱学秀才,名唤曹亮号孔昭,在家受徒艺业。这曹十三自幼随父攻书,记性颇好,父亲因而喜他,教诲不辍。完了经书,就教他读史。读到十七八岁,廿一史都背得出了。只是一味读书,诸事全然不晓。母亲早逝,父亲老迈,无一分活钱进门。止得一个老仆名叫耕旺,虽然做些小生意帮助,终久坐食箱空。今日“史”、明日“史”,家道一发穷得不像样了。老仆每每嗟怨:小官人年纪小的时节,挣来养你,也还说小,该的;如今老大一个汉子,整日咿咿呀呀,荡来荡去,要吃自在饭,功不成,名不就。父亲又不思量养,生意也不寻件做做,怎的了结?
  曹十三察听了这话在肚里,也眉头不展,无计可施,常自暗中涕泣。心中思量:我读了这许多书,看那古往今来大丈夫都要挺身做事。那有胶柱鼓瑟的,这也怪不得他嗟怨。果然如今父亲年老,甘旨全无,岂是人子之道?须是做些不论生意,以急目前之急方好。但是有本才可生利,如今一二两本钱也无,如何做得生意?不然明日与父亲计较,看有告借处,且借他二三十两,做做生意看。
  次日,将要做生意之事与父亲商量。父亲说:“儿子,你所说也是,但恐你初出茅庐,暴吃馒头三口生。况生意两字,不比得读书,极是忧买忧卖,是艰难道路。况我从来不肯向人开口借贷,我们做穷秀才的,财主们见了就如眼中钉一般。走上他家门,就要量头估脚的。即是拿些东西与他,他也是吃惊的。所以我宁甘闭户安贫,胡乱度日,省得看人嘴脸。今到此田地,如何理会?”想了一会道:“说不得了,我有旧交金季峰,他家业颇饶,待我甚厚。平日信我为人,与别个财主不同。与我数十年交好,并不曾分毫启齿。待我试写一个字与他,借他三十两银子,与你做本钱,但未知稳不稳哩。”即时寻个书柬,写起字来道:
  不佞衰病日增,久违台教。闻福履清康,殊慰下怀。小儿复古,久读无成,不但灯窗之膏火不给,即衰残之衣食难周。今将废学营生,为养老之计。但非母不能育子,无本何以生利?恳老仁兄余资,挪贷三十金,照常起息,即以敝庐为戤。倘能愿信下情,幸勿见却。感感。
  季峰老朝奉台下  小弟曹亮拜
  字已写就,与儿子看过,将封筒封好,叫耕旺送去。曹十三连叫耕旺,耕旺先已知告借之情。哼哼腾腾,暗暗念道:“人家银子,一条纸儿借得来的?如今财主们银子出入,酒水也不知要费多少,中人也要央两个。看得财主的银子这等好担,还要满满吃他一个没趣哩。”曹十三叫之频频,耕旺只得佯佯的走近前来,接了札子。曹孔昭分付道:“送到金朝奉家投递,多多拜上,要讨回覆。”耕旺似应不应,懈索索将了札子踱出门,一路不爽不快。二里之程,足足半日才荡得到。伫在金家门首,未便走入。
  忽然金季峰送客出来,别了客,瞧见了耕旺,立住问道:“你是曹管家?为何事在此,你家相公可好么?”耕旺见季峰来文和气,随口答应:“好的。老相公多多拜上,有一封问候朝奉的书,送在这里。”季峰接上手,就拆来看了一遍,倒有些不悦之色。暗暗道:“些小意思,何必将房子抵戤,也不像个老友,俗气,俗气!”耕旺侧着头瞧他风色,心中就想道:“说起钱,就没缘。我道要吃没意思的。”只见季峰将字纳到袖里道:“不写回书了,我在家等候,请你相公自己过来讲话。”耕旺诺诺而返,即将季峰的话,回来覆了主人。那曹孔昭听了,即便起身来到金家,季峰果然专等。曹孔昭一见,便十分欢喜。叙了寒温,各说心事,留吃了午饭。季峰便道:“老兄华翰,戤屋之说,太觉俗气。令郎学做生意,甚为美事。但只这几两银子,够做甚么生意。”曹孔昭道:“小儿诸凡事体尚然不谙,要多大本钱也无用。不过寻些小行业,为糊口之计,多金反为干系。”季峰道:“止要三十金,拿去就是。”转身进内,取了三十两银子,递与曹孔昭。又封一两贺喜,原字缴还,决不肯收。曹孔昭将银入袖,起身做别。耕旺随去,看见光景,只暗地伸伸舌头道:“原来世上也有这个好人。”
  曹孔昭将这银子回家,与儿子细说一遍道:“银子也有了。可商量生意之事,莫负金老伯之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