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几部书要刊刻,在那边批订。本府又要请我处馆,他只是不放。令兄一向可好么?”有芷道:“家且安贫度日,近来无意功名,思量门首开个丸散小铺,方才出去买些药料,即刻就来,可到里面请坐。”庄一老同有芷进到里面小轩里坐着,小使站在门首。有芷进内,对嫂嫂说,打点茶,覆身出外,对庄一老说:“大哥请坐,我去寻家兄来,慢慢谈谈。”有芷一径出门,走了四五家门面,思量得起,要还巷口酒店里的银子,适才称起又忘带了,往他门首走过不像意思,不免回家,拿去丢与他罢。转身回家,只见庄一老立在一根凳上,将脸儿紧紧贴着壁缝,反绑了手儿,张觑内里,有芷走到,他还不知。有芷叫声道:“庄大哥,凳子看仔细。”庄一老面皮通红,一跳跳将下来。有芷道:“大哥要见家嫂,待家兄回来,接出来相见便是,何必如此,恐有失误,跌翻一跤,坏了手脚干系。”庄一老道:“我只道令兄在里面,渴想之极,所以如此。令兄真不在家,改日再来会罢。”急急促促,没趣而去。此后老庄再不上门,有芸亦知前情,心中甚为鄙薄。
  过了半月,有芸开张药铺。庄一老常常荐个买药主儿来,或一钱,或三五钱,字来字去,有芸是个好人,不念旧过。一日途间遇着庄一老,被他扯将回去,将有芷百般模写,谤他不务生理。在外面没体没面,茶坊酒肆,就当家里。歪僧野道,就如弟兄,岂不玷辱家门。又惯轻薄士林,嘲笑我辈。日后此人有祸,要连累盟兄哩。有芸道:“舍弟虽不读书做时文,肚里极有分寸的。又迂腐有古道,将家私都让我自己,连妻子也不要,极难得他。”庄一老听他如此说,也就不敢多说了。只是日长岁久,用尽浸润之谮。有芸只是不听,两边越觉得疏了。
  有芷到晓得在肚里了,一日思想道:“哥哥既有生意,已过得日子,我今年三四十岁,只管蹲在家里何用?”次日清晨对哥哥嫂嫂道:“我要出去走走。”哥嫂道:“你又无盘缠,又无行李,往那里去,几时回来?”有芷道:“不要盘缠行李。有路就走,回来日子竟论不定几十年哩!”说声道我去也,嘻嘻的作了两个揖,径去了。
  走了七八里路,遇着一个贫汉,十月天气,穿件单衣,赤脚而走。有芷道:“哕,我的鞋子与你穿穿。”那贫汉道:我穿了,你倒赤脚。”有芷道:“你到那里去?”贫汉道:“我要到山东泰山去耍耍,问我怎么?”有芷道:“我也身子空的,同你去走走。鞋子你穿一程,我穿一程,破了再买一双合穿,如何?”贫汉道:“你这个人倒有趣的,便与你同去,只是对你说过,一路去:
  有荤吃荤,有素吃素。古庙安身,茅庵借宿。
  骂我只是笑,打我也不哭。有余的分与人,肚饥时挨一粥。行坐无常,去留无束。
  这几种事,件件依得我,才去得。”有芷道:“我与老丈乍会,你不晓得我。我的生性正与老丈所说相合,出娘肚皮便是这样的。”贫汉道:“好,好,好!同去,同去。”贫汉腰边到有几钱银子,这晚两人吃个醉醺醺,寻个古庙去睡。有芷道:“天色冷了,到不想得夜间事情,没被盖怎好?”贫汉道:“包你不冷。”二人竟在佛前青石上睡觉,只觉得贫汉身边暖烘烘起来,好不有趣,一会子,连石板都温温的了,有芷不觉酥酥睡去。
  二人天明趁来,有芷问道:“一路来失问老丈,高姓大号?”贫汉道:“不要问,都没有了,都没有了。”有芷道:“老丈身子夜间暖热,小弟赠老丈一个号何如?”贫汉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有芷道:“叫做无寒罢。”贫汉道:“通,通。我也赠你一个号,你为人脱洒,就叫做老脱罢。”有芷道:“更通,更通。”自此二人只唤无寒,老脱,嘻嘻呵呵,足足氽了年把,到得山东太安州,说不尽景致:
  泰山天下奇观,古来胜岳。小天门有千尺高峰,大天门有百回细道。
  日观秦观,面面飞五色神霞;吴观国观,处处绕多般怪树。黄河如带曲回回,白骨如生光烁烁。
  药灶前多天麻鬼箭,茅庵里关薄霭轻云。鹤唳一声仙客过,猿啼三下客星来。
  看看吕公石像,摸摸洪迈碑文。果然不是人间世,谁肯偷闲走一巡。
  无寒领了老脱,各处观看,十数日间,看玩已毕。老脱道:“恰像我曾走过的一般。”无寒道:“我走了二十多遍,越走越觉得好看。”又思量道:“当日养两个小厮在这里,去看看带了去罢。”走到一个峰岩之下,有平阳地一片,通是野花奇草生满。无寒道:“老脱你站着,待我唤出来。”老脱道:“无寒,你惯说鬼话,空山荒野之处,鸟鹊稀疏,那里去叫甚么小厮。”无寒笑道:“你只看我便是。”
  走向地中央处,将草来拔去三五尺大一片,下有一块大大方砖,又折了一根竹条,将四围掘掘松动,将砖头一掇,掇将起来,下面却是个小缸,缸里盛着一对奇货。那奇货:
  光似镜 坚似铁 走如飞 轻似蝶
  这两件罕货,头搭尾,尾搭头,耐耐烦烦蹲在里面。听见无寒做声,两个昂起头来,就像两把铁钳一般。老脱心里猜道:“又不是猫,又不是狗,又不是飞禽,到像个放样的蚂蚁。”问道:“无寒,无寒,这两个小厮,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