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货欲见孔子,朱文公注得绝好,君子之待小人不恶而严也,恐疾之已甚,不免事外生事。这样说起来,趋和的趋和,养高的养高,终不然听凭小人煽虐天下,更有何事赖着轰轰烈烈丈夫表表奇男子。虽然这却大难,纲常胜事,气节快举,怎能够事到其间,利害不摇,生死不撼,把身子推作孤注,轻于一掷。况是以下不三不四的小民百姓,纲常气节与他有甚相干。正是:
  当场个个奇男子,转眼乔妆妾妇行。
  说只如此,气性到底人人有的。却怎么:
  天启年间,魏阉作耗起来,势不可当。缙绅大夫,非惟没有力量救正剪除,反有作为鹰犬,遇着弹论他的。从而排挤下石,敲朴成招,衣冠体面,文章生气,一些都讲不起了。朝中文武,津要官员,大半抹落脸来,乞怜摇尾。其时做造假旨,校尉横出。无论当事官府,遭其荼毒;即标下士夫,借事蔓延,污蔑锻炼,也没有一夜得安枕的。
  一日,忽然差出校尉数名,向苏州地方拿人。开读圣旨,自司道府县,个个怀着鬼胎,咬牙咇卟,外边又有人山人海,围绕打听。正是:
  日间不干亏心事,半夜敲门也吃惊。
  不料开读旨完,沸传要拿某人,要拿某人,彼时三三两两,即有为他叫冤叫屈的,道犹未了,昕得一片喊响,跳出一伙豪杰。时方天雨,也有拿着砖头的,也有拿着木屐的,也有钉靴乱踢的,也有伞柄肥鞭的,就是雨点雪片一般,俱向校尉乱打,不分太阳肋扇。各官各府,衙门人役, 晓得民变,乱呼乱叫,只好救护本官,那里还敢禁止。只见那些人:
  凶眉倒豁,人人拼命争先;恶眼圆睁,个个舍生取义。如当公战,以挟私仇。
  一拳复一拳,气断多时拳不歇;一脚又一脚,死已半日脚仍加。
  可怜几个校尉,不消半个时辰,打做肉酱。官府慌了,随即安抚百姓,只叫认查个把做头的,再处其余,不得混拿。看官们,你说这些官府内中,不知多少魏阉亲人在内,但目击民变,恐怕此时雷厉风行,一发变生不测。但只是魏阉声势,便是他的鸡犬,热气也呵他一口不得。况又有些甚么圣旨在内,各官面面相觑,正没一个妥当局面。只见人声乱嚷嚷中,几个高声叫喊:“是我打死!是我打死!”劈条人路,跪在官府面前,共有五个。连不上十四五岁瘌痢荒荒一个小使也在里边。官府尚自分付,只要一名。那五人怒愤愤的争前认首,各将凶器口供。颜佩韦等端端正正五名即刻锁押收监。看官,你看校尉赍旨,要拿周顺昌等进京,其时两榜同年,当道长官,尚没一个出头痛恤,却与这般平民何干?做出这样轰轰烈烈,直到身正典刑,尚且谈笑自若。此事声震朝野,不知多少衣冠士夫,汗流浃背。如此节义,却让没有半点墨水的攘臂争光。这叫做:
  衣冠不任纲常事,付与齐民一担挑。
  看官们,当时魏阉煽毒,暗暗切齿的难道没有,那有明目张胆,这般痛快。然尚说道:眼见是非颠倒,皂白不分,一时血气,睛眼出火,做个舍手,传名千古燥脾的奇事。如今更有一件希罕的新文,却在魏阉相隔三四年,又从没要紧戏耍场中,冷灰爆出一个热栗来。一向人岂不闻,那知其中还有许多移花接木,李代桃僵,层层折折的因由。犹如:
  古镜尚蒙尘,奇人不遍闻。
  开尘磨镜叟,演义胜丹青。
  口口口口一朝晏驾,崇祯御极。把从前黑漆漆不由分说的陷人坑,一旦扒平。上朝下野,也该报他一个民和年丰了。不知甚么缘故,连年间或水或旱,百姓流离。若是守株待兔的,九个饿杀十个。有些薄技微长的,除非是东奔西走,方才过得日子。正是:
  不将辛苦易,难赚世间财。
  话表南京城内,有个太学,姓蒋名有筠,号淇修。年三十余,有子方才十岁。祖父甲科,族中叔伯弟兄,科甲贡监,不下十人。淇修援例,父兄要他进取捷径,省得零碎考试,小题分心,也不是团于兰一段真正白木头。兼他天资颖悟,苦志攻书,你说他是科甲两字肯不放在心坎儿上的。但只因他家事繁重,交际颇多。田地房产上的差徭粮税,见年里长,也讨个源源而来。读书身分,也毕竟吃些亏了。以此功名不得遂意。每有浪迹江湖,结识异人之志。却有一个总角同窗,八拜订盟的,姓沙名原,字尔澄。祖籍真回教。其父沙象坤,曾发乡榜,周旋世务,只得圆融出教。尔澄幼与淇修笔研有年,两人志同道合,吃尽灯窗滋味。却是:
  埋头经史三冬足,不见青藜借火燃。
  淇修京缘羁绊,不得尽兴交游。尔澄文事既不得意,孑身聊落,到处穷途,又是淇修接过家里。尔澄自愧年纪三十,不采一芹,但因家事凄凉,欲辞不得。却有一件胎里疾,不修边幅,任侠负气。每见人有恃势凌物,欺压良善的,也就奋不顾身,他便下老实不平起来。就是读着书史中冤抑的事,便击案而起,破涕牢骚。看到怨愤发雪田地,又仰天大笑,呼酒破闷,开怀歌唱。伏侍书童,说他是失心风的书呆。又怕他难捏鼻头的性儿,况是家主尚且周旋。以此要长要短,就似呼风唤雨的一般,并不敢半点的违拗。正是:
  堂上绸缪朱履客,阶前若个不殷勤。
  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