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拾。细看那小孩,生的方面大口,自觉非凡,钱贡生自忖道:“我一生行善,妻子又持斋讽经,这般积德果真皇天有眼,赐下麟儿,方才做梦。和尚抱了一尊玉佛进来,莫非这孩子就是那玉佛转世么?”因此题他名为梦佛,表字子玉。一时且不须说破,待将来有点效验再表。
  且说钱贡生这一喜,不免大破悭囊,请了许多朋友吃喜酒。正在热闹的时候,忽见一个老尼姑走了进来,直跑入上房而去。座中有一位客,姓时名非中,素性迂阔,生平最恨的是和尚道士。今见女尼进来,心上很不爽快,禁不住说道:“老先生,你文章山斗,却未免治家不严。”钱贡生愕然道:“我家里有甚错处?”非中指着里面道:“老先生治家既严,如何会有尼姑跑进来呢?”贡生支吾道:“那是内人素信佛教。”非中道:“佛教最不足信。那佛是专讲一切平等的,如今把他抬举的恁高,已非佛的本意。既言平等,就不讲什么富贵贫贱。如今的人,却指望着他降福,岂不愚极了么?再者和尚尼姑,要算佛们的败类。世上人却把他当做活佛看待,不是愚而又愚么?”贡生听他这般议论,大是不悦,暗道:“这人连佛都敢谤毁,真正岂有此理!无怪他一生贫苦,年纪三十多岁,还没儿子,这都是积了口孽的缘故,也不须合他辩论。只我梦中的玉佛,乃是真而又真,将来这孩子一定是大有造化的。”想着自觉有趣,正在出神的时候,忽然听得上房吵闹,只见那个尼姑抱着那个新生的儿子往外飞跑,后面许多老妈跟着追了出来。贡生这一急非同小可,连忙离席上前拦住,问其所以。那尼姑道:“你这小少爷,全亏我千辛万苦,到南海去替你请了一尊送子观音来,才能生下的。不指望重重谢我,连喜酒也不请我一杯,我只要你们太太出二十块钱的谢仪,他倒说我讹诈他。现在我也不要他的谢仪了,这孩子原是我的,我抱回去,剃度了他罢。”钱贡持气得有口难言,半晌方说道:“真是没有王法了,你敢如此无礼,我要送你县里去的。”那尼姑便使劲把孩子身上一捏,孩子就大哭起来。贡生心疼儿子,说不得软求他,答应了给他十块钱。那尼姑定要交出洋钱,才肯还他儿子。席上的客人一齐抱不平,时非中尤觉怒发冲冠,恨不得把这尼姑一顿打死。正想动蛮,被钱贡生一手挡住,叫下人赶紧去取十块钱来,交给尼姑。闹到门口,然后放下他儿子,飞奔而去。时非中又好气又好笑,口口声声道:“便宜了这贼尼。”钱贡生把儿子亲自抱到上房,问知就里,才得明白,还道难为这尼姑一片好心,重复入席,说那尼姑要钱的来历。非中笑道:“老先生,你聪明一世,蒙懂一时。那檀香雕的送子观音要多少?我替你办来,包管生下几十位令郎也容易。这是藩台衙门前,有一家专雕这个的,不信我同你去看,合那贼尼弄来的一般不一般?贼尼分明讹钱,应了嫂夫人的话,你还说他是好心哩。”钱贡生似信非信,也就罢了。从此有了儿子,便安心乐意过日子,再不去下场了。
  真是光阴似箭,看看又过了六七个年头,这子玉年已七岁,钱贡生左右闲着无事,不免在家课子。却喜子玉甚是聪明,不上数年,四书五经,一齐读完。开笔做时文,就觉想头合人两样。十七岁上中了秀才,二十岁恩科中举,贡生乐得无可如何。第二年亲自送他儿子会试,路上闲谈起来,不免将玉佛梦一段情节,合他说知。意思是勉励他,要他上进。谁知这儿子气性高傲,再不信那神佛鬼怪的事,听了毫不理会。却自有一个毛病,专贪女色,仗着父亲溺爱,自己中过举,又有钱,三场之后,不免同了一班淫朋狎友,在胡同里逛逛。他老人家因为儿子年纪大了,又有功名,不好意思说他,其实生平最恨的,是这桩事。这科子玉报罢,父子同归。可怜钱贡生一生辛苦,仗着教书出名,束修比人家多些,也不过积攒个千把吊钱,搁不住子玉一趟会试,就去掉四五百吊。回到钱塘,子玉又跟了一班朋友,在江山船上走动走动。贡生所痛惜的是钱,自己七十多的人,干不成什么事业,儿子虽说有了功名,还是空的,当不了钱用,因此天天愁穷。又因北京去了一趟,受足风霜,竟至一病不起,子玉倒也替他延医调治,无奈病入膏盲,药石无效,周氏夫人疑神疑鬼,招了好些女巫和尚,烧纸钱,拜延寿忏,闹了个烟雾腾天,仍旧是一无用处。临终的时候,还拉长了嗓子,祷告玉佛救他哩。子玉尽哀举殡,周氏夫人哀泣伤肝,也染成一病,卧床不起。自知老年难好,吩咐儿子甚时烧药师灯,甚时烧路引,衣服只用烧香时穿的衣。和尚礼忏,是要四十九天的,子玉垂泪答应。及至他母亲死了,子玉这时举目无依。那哀痛却发自心坎里,哪有工夫管到甚么烧路引礼忏等事,况且钱也用空了。还幸亏他母舅来替他料理,借钱办过丧事。
  子玉孤凄已极,好容易守到服满,张罗着又去会试。这番却没钱逛窑子了,三场文字,做得字字珠玑,榜发中了第七名进士。朝殿之后,钦点了吏部主事。碰巧其时那部堂官,有位李尚书正想赘婿,看中了子玉,招赘在家。那李尚书是政府里第一有权力的,上头圣眷极好,他要照应个把司员,很容易的。不上几年,把子玉提拔起来,升到郎中,得过京察,放了个武昌监法道。子玉携眷赴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