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,实同人一样的。他走路亦不很快,遇了人,他就逃。逃不了,就给人拿住,他便战战兢兢去求。人不放他,他就跪下叩头。再不放他,就哭了。人见他这样,多可怜他,放了。刚才放的时节,他慢慢的走,走几步,回转头来,看看人。又走了几步,再回转头来看,好像怕人要再去拿他似的。直等走的远了,方才大踹步疾走窜去,离人近的时候不敢快走的。”秋鹤笑道:“何弗把他拿到我们南边给他饭吃,给他衣穿,虽不能说话,倒是好顽意儿呢。”冶秋道:“他虽不能说话,倒通人的意思。但是人拿了他不放,他是宁可饿死,永远不肯吃东西的,所以总不能拿到南边。”秋鹤道:“他究竟是畜类,不受人的豢养。”冶秋道:“他虽是畜,倒有骨气呢?”秋鹤道:“何以见得?”冶秋道:“他情愿饿而死,是傲也;不肯饱而生,是义也;不受豢养,是有守也。就是世上的人无论士大夫之类,倘有人肯豢养他,给他一事,授他一馆,虽未必以国士相待,他便卑躬屈节,极意媚这主人,把这三纲五常、廉耻是非通通忘了,推其心不过但为衣食起见,有了衣食,什么事通肯做的。譬如下属之于上司,西席慕友之于东家,伙计之于店主,不问他给我衣食的是谁,他就事事顺从,极意谄媚。
  没得话想出话来,同居停说;没得事想出事来,同居停做。居停到那里,他便陪到那里。他逢迎的法儿,想入非非,如赵文华之谄严嵩,溺壶上写赵文华监制。周延儒媚崇祯的妃子,绣写上刺臣周延儒恭进小字一行。捻逆宋天燕之媚苏夫人,制一个银子的宋逆,以口就其私处代溺器。此等人廉耻道丧,志节污卑,不及此兽万倍呢。”冶秋又道:“今日铺中煮了一碟炙鱼来,风味究竟不及西湖上的宋嫂羹。”秋鹤道:“这个须用醋蘸吃方好。”冶秋道:“醋味之好,莫好于乌鲁木齐地方的元坛醋。”
  秋鹤道:“什么取了那个名儿?”冶秋道:“这个醋的起始,也不晓得了。但听得他们父老说,当初有一个佐领茹姓的娘子,善做这个醋,这娘子面黑而丑,大家叫他像元坛老爷,因此取了元坛醋的名儿。”秋鹤笑道:“名儿倒新鲜得别致呢,我将来到那里也须去顽顽才好。”冶秋道:“你陪我在俄国顽了一回,再作道理,好不好?”秋鹤道:“也好。”二人谈到四鼓以后方睡去。
  次日起来,秋鹤就同冶秋起身,彼此二人或坐车,或乘舟,在各处游历。每无事时,或谈兵,或论文,或各述忠孝节烈之事。一日秋鹤举画荻教子之说,冶秋道:“这等老典故,已是陈陈相因,弟曾听得新化县李烈妇一事,真正了不得,最好的是绝命词几首。”秋鹤道:“你记得么?”冶秋道:“什么不记得?这个李烈妇,字玉蓉。幼时父亲早死,母亲杨氏,把玉蓉带了,住在娘家。玉蓉从小极聪明,且生得貌美,舅舅也欢喜得很,向姐姐说这个外甥女要好好的拣人家,不要肮脏了,因此耽搁了几年。到二十五岁上嫁一个姓吴的,岂知不到三年,吴因用功辛苦,就死了。夫妻情意极好,玉蓉那里舍得呢?当时本要寻死的,因有遗腹在里头,所以不死。过于几个月,生一个女孩儿,因玉蓉常常悲痛,先天不足,这个女孩儿也就死了。玉蓉自女儿死后,自己私绣手帕一方,有吴门李氏谨藏六个字。
  夫死既到五年,玉蓉就拿自己的绣的素袜,摆在灵座前哭祭,说道未亡人并非怕死,因要戴满哥哥的三年孝服,再服侍母亲两年,报他从小只身养大我的恩,现今我来陪伴哥哥了。夜里头就吊死。玉蓉的诗甚多,七岁时有题人家的画松诗,有寄语毕宏休着笔,最难描出岁寒心两句,大家就晓得他是一个烈妇呢。”秋鹤道:“绝命词怎样呢?”冶秋道:“他有十二别诗,先别翁姑,次别母亲,再别兄弟,然后别镫别月。我还记得几首写给你看。”就到桌上去写了出来,秋鹤一看上写道:别针凭君为作嫁衣裳,双手纤纤晓夜忙。泉下从今无处用,漫穿红线绣鸳鸯。
  别镜
  奁衣憔悴五经春,一任妆台暗满尘。纵使菱花光射月,不堪持照九原人。
  别花
  西园春色缀苍苔,五载含愁带泪开。此日百娇都破寂,任教蜂蝶过墙来。
  别莺
  ??浣枝头韵绝清,黄莺时刻慰侬情。惊眠无复寒窗女,莫向花间送好声。
  别燕
  自来自去绕珠帘,玉剪依依画阁前。他日有心寻故主,一湾草色绿芊芊。
  别灯
  兰烬低吟穗帐清,烦君五载照孤贞。从今长夜无由晓,不敢相携到九京。
  秋鹤不觉凄然道:“好诗,这等女子可惜可惜,我要叩他几个头呢。”说着就跪下去,真正叩了几个头。冶秋倒笑起来了,说道:“说说罢了,你真要实事求是,天下这等事不少,只怕你日夜叩头叩不了呢。”说得秋鹤也笑了。
  次日秋鹤就写了一信,由书信馆寄给程萧云,托其再为探听畹香消息。二人就又动身,从黑海技秃木,乘坐火车至黑哩,再至枯榻。由梯夫力省,至里海之八枯,再折至乌拉的铁路,至拉斯托与随作洼经叶克帖。向西至别萨拉必亚边界一带,再到拉济成铁路坐火车,过罗弗诺铁路,径至瓦尔沙洼及司茄尔尼克波兰俄德交界,沿波罗的海随意游玩。直至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