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孝移见柏公吐嘱清高,愈觉心折,已定下明日早诣之意。忽虾蟆说:“家中问老爷吃饭,是在家么,是在书房?要在书房,就盒子送过来;要在家里,就在厅上摆饭。”
  柏公道:“在家里罢。”起身告辞,右手拄着拐杖,左手把着虾蟆肩臂。孝移要送,柏公不肯。孝移叫德喜儿跟着招驾,怕有泥滑着。柏公藉点头以为回揖而别。
  到了次日饭后,虾蟆拿个速帖儿,放在桌上。说道:“谭老爷呀,俺老爷叫你过去说话哩。跟我来罢。”孝移笑道:“我就过去,你在门上等着。”虾蟆喜喜去讫。孝移更衣,随叫德喜儿跟着,向北院而来。
  柏公听说客到,躬身曳杖来迎。进的大厅,为礼预谢,柏公那里肯依。内边捧出点茶,主客举匙对饮。柏公道:“虚诓台驾。料老先生也未免客居岑寂,请到这边散一散儿。”孝移俯首致谢,因见天然几上炉烟细细,两边有二十余套书籍,未免注目,想到是柏公的陈设。柏公起身到书边笑道:“这几部书,是弟送老先生的。”孝移急到几边说道:“家藏何敢拜惠。”
  柏公道:“这几套诗稿、文集,俱是我伏侍过的大人,以及本部各司老先生,并外省好友所送。做官时顾不着看,不做官时却又眼花不能看。今奉送老先生,或做官日公余之暇浏览,或异日林下时翻披。宝剑赠于烈士,伏望笑纳。”孝移作揖谢道:“何意错爱至此!”柏公道:“不错之至。弟年逾八十,阅人多矣,惟老先生毫无一点俗意儿。”孝移道:“生长草野,今日才到首善之区,纵然看几本子书,总带龌龊之态,何能免俗呢?”柏公道:“俗之一字,人所难免。黄山谷曰:‘士夫俗,不可医。’士即读书而为仕者,夫即仕而为大夫者。这俗字全与农夫、匠役不相干。那‘语言无味,面目可憎’八个字,黄涪翁专为读书人说。若犁地的农夫,抡锤的铁匠,拉踞的木作,卖饭的店家,请问老先生,曾见他们有什么肉麻处么?弟做一个小官儿一二十年,见的人非少,那居心诚实,举止端方,言谈雅饬,令人钦敬羡慕的,原自不多。若说起俗来,弟之所见者,到今日背地独坐,想起他的名子,也就屈指无算,却又不敢想他那像貌、腔口。”
  谭孝移是个谨密小心人,见柏公说话狠了,就于书套中取过薛敬轩夫子书来看一两行,检着疑团儿问柏公,无非打个混儿,望柏公别开一个议论。谁知这柏公老来性情,谈兴正高,伸着两个指头,又说起来道:“如今官场,称那银子,不说万,而曰‘方’;不说千,而曰‘几撇头’。这个说:‘我身上亏空一方四五,某老哥帮了我三百金,不然者就没饭吃。’那个说:‘多蒙某公照顾了一个差,内中有点子羡余,填了七八撇头陈欠,才得起身出京。’更可笑者,不说娶妾,而曰‘讨携;不说混戏旦,而曰‘打彩’。又其甚者,则开口‘严鹤山先生’,闭口‘湖楚滨姻家’。这都是抖能员的本领,夸红人儿手段。弟列个末秩,厌见饫闻。今日老朽谢事,再也没这俗谈到耳朵里,也算享了末年清福。”这孝移本是个胆小如芥,心细如发之人,不敢多听,却又不能令其少说。无奈何又拣了一部杨文靖的奏疏,另起一个问头,这柏公才转而之他。
  谈兴正高,只见虾蟆手提一条抹布揩桌子,向柏公道:“吃饭罢?”柏公点点头儿,说:“热酒来。”女婢手托一盘油果、树果,荤素碟儿,站在屏柱影边,虾蟆一碟儿、一碟儿摆在桌面。柏公叫移座,宾主对坐。女婢又提一注子暖酒,仍立在旧处。虾蟆在桌上放箸,又向女婢手中接过酒注。斟酒斟的猛了,烫着手,几乎把盏盘摔在地下。柏公叫:“玉兰,你来替虾蟆斟斟酒。”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垂鬟女使,掩口笑着,过来斟酒,递与柏公。柏公奉杯,孝移连声道了“不敢”女婢又斟一杯,放在柏公面前。孝移执手回敬,交错已毕,宾主一齐沾唇。虾蟆在月台上铜盥手盆里冰手,女婢在左右洗杯。柏公叫虾蟆斟酒,兀自不应。孝移想叫德喜伺候,却又不便。柏公对女婢说:“另换人送碟儿。”女婢到后边,又叫了一个爨妇,托出一盘小热碟儿上来。柏公奉让,女婢自行斟酒。虾蟆到槅子边崛嘴站着,面上不喜欢之甚。柏公说道:“你去与谭老爷管家托出饭来,就在对厅里陪他罢。”虾蟆才喜的去了。又一会儿,爨妇将热碟放完,柏公举箸奉让。此下山珍海错全备,不必琐陈。二公情投意洽,也都有了三分酒意。席完起座,女婢捧出茶来。孝移就要告辞,柏公那里肯放,说:“请到东书房,再款叙半刻。”一面叫虾蟆开锁,将桌椅揩净。
  柏公引着孝移到东书房,乃是一个敞院。中间一株高一丈太湖石,石案一张,瓷绣墩四个。进了书房,上面一个八分书“陆舫”匾,右边写“嘉靖癸亥”,左边写“蜀都杨慎”。其余不必细述,只淡雅清幽四字,便尽其概。
  二公坐下,虾蟆送的茶来。德喜也站在院里。柏公吩咐道:“虾蟆,你同谭老爷管家,把条几上书送到南书房去,也照样放在条几上。”两人遵命而去。孝移再为致谢,因指匾上杨慎名字说道:“可惜这升庵先生,一个少年翰撰,将来位列台鼎,堂构前休,如今在云南受苦。或者将来圣恩赐还,也未定得。”柏公道:“只怕不能了。说起这宗大礼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