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寓。他因白天劳困,到得栈中。即便解衣安歇。一宵易过,次日起来,盥洗时,觉得头发长了,便命从人雇了一个整容的,把头发剃光,自己一模,笑说好适意,民国成立以来,只有这件事可称得真正改良的,其余都是换汤不换药罢咧。说时回头见从人还拖着发辫,便道:“你为什么不把这劳什子剪了呢?留着适意吗?”从人回说:“小人早有此意,只因时下剪辫的人多,头发卖不起钱,我意欲待别人都剪完了,头发涨价,那时再剪,岂不可以多卖几个钱么!”伯和大笑,忙取小洋一角,打发那理发匠走后,用过午膳。不多时寿伯又来找他,还带着一张请客票,乃是尤仪芙请伯和在一枝香西酌。伯和看罢,迟疑道:“我与这位尤先生还是初交,如何扰他的东道。”寿伯笑说:“这又何妨,况他今儿请客,并非专诚为你,因他近日有几件事,颇受舆论攻击,故肯一解悭囊,邀请本城几个绅董,以为联络感情地步。又因这班绅董,都是老派人物,与你志同道合,故此带着请你,你又何须客气。”

  伯和本有结交上海绅董之意,正愁没人介绍,闻言不胜欢喜,便道:“原来如此。但他既受舆论攻击,一定干了不法之事,本城绅董,岂肯赴他的筵席。”寿伯笑道:“你又来了,人有几种人,绅董也有几种绅董。那一班公正的绅董,自然岂肯列席。还有一班下流绅董,听说有得吃喝,那一处不愿意去。及至吃了一顿后,无论你如何不法,他们自能旋转乾坤,把你抬举得比好人更好。常言道养狗要他摇摇尾巴。然而供养这班人却比养狗上算多了。”伯和笑道:“你也未免言之太过,公道自在人心,既为绅董,岂有不讲人格之理。我们这时候便到一枝香去呢,还是别作消遣?”寿伯道:“早得很呢,七点钟去,还恐太早,我们且往张园去玩玩罢。”伯和摇头道:“不去不去,那地方有何可玩。我自到上海以来,还没进过城,你可能带我到城隍庙中去玩玩么?”寿伯道:“有何不可,只恐老伯嫌他不中玩罢了。”

  当下伯和更衣换履,与寿伯雇车到新北门口,步行进城,见街道狭窄,游人辐凑,两旁小贩,摆着各种地摊,行路时一不经意,便有碰撞之虑,与租界相比,真有天渊之别。寿伯同他到得意楼泡茶,听了一回书。伯和因口音不同,莫明其妙。再与寿伯同往内园。这内园地址虽小,颇有亭台山水之胜,伯和周游一转,很是满意,便在假山石上的凉亭中坐下,向寿伯道:“我看上海洋场,以繁华胜,城内以幽雅胜,两两相较,幽雅固不如繁华。然而繁华过眼,幽雅长留,若将眼光略略放得远些,则城内还可玩赏玩赏。讲到租界上,只足供后人凭吊而已。”言时园丁送上茶来。伯和道:“原来这里也卖茶的。”

  寿伯道:“这地方乃是钱业公产,凡系钱业中人,到此游玩,园中例有茶水供给。若是平常游客,喝盅茶随意赏给几文茶资,虽算不得卖茶,其实也与卖茶相似。在先园中颇多高人雅士的游踪,近年来一班青年男女,见这地方比茶坊酒肆幽静,每每借作秘密聚会之所,因此形式上渐见龌龊,然而逛的人,却比往年多上几倍。每逢礼拜日一天,卖茶生涯,很是不恶呢。”伯和微笑不言,仰面看西半天正当夕阳衔山,天色殷红如血,那一片残照,斜映在假山石上,处处带着几分红色,不觉脱口说了声好景致。寿伯取表一看,说:“怪道不见人来,时候已五点多了。上海城内没有夜市,此时将次散市,我们喝杯茶出城如何?”伯和立起道:“茶也喝够了,就此走罢。”

  寿伯即忙开消一角小洋茶资,出了内园,两人谈谈说说,信步所之,不觉已到新北门口。城外的一班黄包车夫,见有人出城,抢着兜生意,一齐围将上来,拦往去路。伯和止步道:“这班人着实可恶,那日我趁轮船到码头时,很吃着几个野鸡扛夫的亏,不料这些车夫,也的扛夫一般,带抢带夺,成何体统。”寿伯道:“这也难怪他们,上海一埠,太繁华了,四方食力贫民,都以为到了上海,定有个啖饭去处,因此携家带眷,联袂而来,岂知上海人注重虚声,毫无实际,诸如实业工厂,足为贫民谋生之处,反不如内地之多,以致客地贫民,流落无依的,不知凡几。有些身强力壮的,只得以拉车度日。然而上海自有电车以来,乘人力车的渐少,而人力车反日见其多。据云近日英租界内黄包车共有一万余辆,这种黄包车每日租费八九角不等,无如这班车夫,奔走终日,能得几何,往往有一天所得,只足供车主人的要索,自己反不能谋一饱的,无怪他们拚命争夺主顾,此种行为,虽然可厌,若替他们设身处地一想,却是怪可怜的呢。”

  伯和怃然道:“人言上海为首善之区,不意好善诸公,不能从根本上着想,提倡贫民生计,既可兴实业,又可救免无数饿殍,若斤斤于形式上的慈善,岂非成了善欲人见么!此时大约有六点钟了,我们径到一枝香去罢。”寿伯掏出金表,看了一看道:“才只五点半呢,去得太早了,等人怪心焦的,我们不如先到王熙凤家去坐坐,好在她家离一枝香近,待敲过七点钟再去不迟。”伯和道:“你莫取笑罢,今儿又不摆酒,到她家去则甚?”寿伯笑道:“亏你说得出呢,所以要攀相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