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馆以为范星圃养病之地。全似庄也先听得贾端甫路上被劫,范星圃受伤的信,打电到彰德去问,说是已经动身。正在记念,接到这信,一面叫账房师爷去找公馆,一面派人到临洛关火车站上来接。却好,贾端甫的家眷次日也都到了临洛,休息了一天坐上火车到了正定。全似庄接到车站,还是花衣手本,恭敬非常,贾端甫见面说道:“我们是儿女亲家,万万不可如此客气。”一面派人把范星圃送到那养病的公馆,一面同着家眷进了新宅。全似庄也跟过来道喜,帮着照料。贾端甫看大致布置妥当,就同着全似庄来看范星圃。
  那范星圃到了那个公馆,晓得是因为自己伤重恐怕不好,所以叫他另外住的,心中不免有点伤感,然而不能怪人。贾端甫、全似庄来了,范星圃也还在牀上拱手招呼,全似庄走近身边看了一看,伤势却是甚重,幸而神志还清,说是不要紧的,赶紧叫人去请了一个外科来看了伤口,诊了脉,说伤后受了点风,可要当心才好,上了些药包扎好了,开了个方子。全似庄、贾端甫也天天来看他一趟,只是那伤口总不合,面色灰败,口味不开,晓得有些棘手,那个外科也说个病象恐怕不妥。范星圃随身带了两三个佣人,这些人是主人兴旺,他就趋奉,主人落寞他就避开,看见范星圃病到这个样子,早已各人打自己的主意,哪里还把这主人放在心上,尽心去调护他呢?晚上名为守夜,伏在外间炕上打磕,茶是冷的,灯是暗的。范星圃想起当日爱妾、美婢、侍奉满屋,稍为有点病痛,服侍的人昼夜不离,咳嗽声翻个身都有人过来看看,药炉茗茶更是预备得停停妥妥,那是何等当心。今儿家败人亡,病眠旅馆,这两个蠢奴叫起来哭丧着脸,一肚皮不情愿的样子。抚今追昔,叫人怎不伤心?隐隐间,听着似乎有些鬼声,这种凄凉景况,既无阴气相乘也是不寒而栗的。范星圃也自知不能收功,心想着趁着人还清楚,把以后的事体布置布置,无奈气力总提不上,叫一声人,说一句话总要喘半天。只得到全似庄那里要了点大参,叫人煎好吃下去接一接气,把全似庄、贾端甫请了来,说道:“两位老哥哥我是要长别的了,这伤口是不会合的,不过早晚的事。从前看相的本说我眼运尾上怕有金刃之灾,我所以不肯住到上海原是避祸的意思,不想在这道儿上被这些无名毛贼不明不白的砍了这一刀,真是不值,这也是定数使然,无可尤怨,只是我范星圃这么一个才干,这么一点年纪,竟至一蹷不振中道而殂,心中实是有点不服。以我生平的本领不是自夸的话,就是平平正正的做去,没有不做到督抚的。我自问也没有甚么不可对人的事体,不过求效太急,凡事总想先人一鞭,胜人一筹,有些地方不免做尽做绝。那年在湖南的事,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了,不过因为得了一个严明精干的声名,也就有个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之势,其实又何常好为刻薄呢?今儿虽不见得就是报应,然而问心到底有点过不去。鸟之将死其鸣也哀,人之将死其言也善。两位老哥哥,前程远大须要切记:凡事做到得手的时候,总要放松一步,不可做的太过,稍留余地以处人,即留余地以处己,我是已经悔之无及了。我有一个收用过的丫头叫做珍儿,他娘家姓角,现在还住在九江,托那同住的房东照应着,我临走的时候,他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,我留了六千银子在九江银号里生息,他能守固好,他不能守,这银子就与他作为赔奁,他是为我的事很吃过苦的,我不忍负他。我汇到京里的一万银子,如果这珍儿生的是男,就与我这遗腹子,生的是女,能替我在族中承继一个,把这银子替这儿女两人平分。不过,我们杭州人因家乡住不起,飘流在外省的居多。无论何等大族,本支没有满百丁的,我近支固是无人,远房亦其寥寥,立嗣也颇不易。其实我躬不阅遑恤,我死后也叫做一息尚存,聊尽人事而已。我这些话,请两位哥哥替我用笔记了下来,我自己是不能写了,而且又叫我写与谁呢?”说着又叹了一口气,又道:“我这皮囊是要连累两位老哥哥,替我收拾,将来能把我的棺木送到九江,再能同我续弦内人的灵柩一齐运回杭州合葬,那更感激不尽,只好来世衔结回报罢。”全似庄、贾端甫听了这些话,很有些悲感,只好拿话安慰他道:“老弟不要乱想,这种硬伤是不要紧的,好好的静养,自然会好,正在壮年怕些甚么?”又各人拿了两张长连信笺,把他所说的话照着写了出来,送与他看过,各自收好。那范星圃说了这些话,动了心血,那疮口又迸了开来,大喊一声,晕厥过去,好容易喊醒,神气更加不好。全似庄、贾端甫走到外间说:“看这样子,恐怕难呢,我们得替他预备预备。”贾端甫道:“天气势,早点预备了的好。”当晚全似庄回到衙门,叫他账房师爷去看了一副枋子,又备了些衣服衾枕之类。贾端甫也到二更方归睡,到牀上想:这范星圃的下场如此,心中也狠有些难过,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着。天刚黎明,就听见老妈子说,范大人那里有人来请,贾端甫一惊,不知究竟范星圃伤势如何下回便知道了。
  
  






第二十一回 药石误投丧明抱痛 蒹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