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看样子,限期里头断乎禁不荆我们外国人倒替他们中国人担忧得很呢!并且中国人的‘气节’两字,老实说不得了。你看这种体面华贵的人做得出这么着的丑态,可怜,可怜。”便道:“要罚五千块洋钱,愿不愿?”翻译的便道:“要罚五千洋钱,拿得出,拿不出?”尤中书忙道:“有有有。”
  巡捕头笑道:“老实跟你说吧,按着这条例罚不过五十元的。拿三十洋钱来,去吧!”
  翻译的又翻给尤中书听了。尤中书这一喜非同小可,忙向身上掏出一大包洋钱、钞票来,一五一十的数了三十张,每张一元的“汇丰银行”钞票。磕了一个头,朝外就跑。尤福接着忙道:“老爷没事吗?”尤中书道:“自然没事呢。外国人倒认得我的,同我很客气。谈了半天,还开了一瓶香槟酒请我喝哩!所以耽搁了。”说着坐了马车,吆喝马夫快驶回去。马夫明知他吹牛皮装幌子,没有这种体面的事。不要说寻常的一个人,那怕督抚犯了章程,外国人是公事公办。没有说的,一定是花了洋钱出来。看他烟具没有拿出来,明知销毁了的,因耍他一耍道:“老爷的烟具没有送出来呀?等等送出来了走。”
  尤中书道:“外国人瞧我这套烟具造的精致,爱玩得很,我便拉个人情送给外国人了。”马夫冷笑一声,一拎缰一摇鞭风,驰电闪的回到东海宴宾楼来。生了好一会儿的气,骂了五千四十八声的“混帐王八羔子、狗儿杂种……”没有离口。尤福摸不着头脑,连着碰了老大的一串钉子,本底子预备着很玩几天的,因为闹了这个乱子,虽然没人知道丢了这么大的丑。然而心里到底乏味,很不愿意再到这儿来。所以后来尤中书捐了道台,不曾指省到湖北来,许多把戏闹到四川去了。这且不说。
  且说次日,便搭了京汉快车,不过三十六点钟已到京都。便进了正阳门,一径来到绳匠胡同黄大军机住宅。黄大军机恰好同一个门客叫做卫显功的书房里看着云南大棋。尤中书本来住着这儿的,不消通报,便闯进书房来。黄大军机见了吃一惊,疑是兄弟黄三乱子又闹了什么乱子出来了,忙道:“心迥几时到的?怎地蓦地回来?老三怎样?”
  尤中书道:“没有要紧的。不过前儿老师的家报上不是说有几个都台有点闲话,所以方伯叫门生来跑一趟,带几分如意丹来调理调理。”黄大军机道:“闲话呢有几句的,我已经招呼过了,没有事的了。不过听说老三的烟抽得太滥污了,所以我吓吓他,叫他抽得有清头的意思。倒要老弟辛苦这一趟。若说抽烟呢,虽说禁了,然而有了瘾的人谁高兴去戒他?不是大家一样仍旧抽着。不过抽呢,尽着抽,只消抽的面子上过得去,便是守法了。老三闹得太糊涂了。据说禁烟公所里头,仿佛开了一个大烟馆似的,这话有吗?”
  尤中书道:“那也言之过甚吧。”正说时,只见黄玉呈进一个手版来,黄大军机瞧了瞧,恼道:“不见就完了。横一趟,竖一趟,闹那一门的把戏哇!”黄玉禀道:“说是同乡请见。”黄大军机跺跺脚道:“你还同他说,我没有这种样的同乡。”黄玉不敢说了,只得急忙退出,一肚子的气没有处发泄,抬起脚踢了北门上一脚。门上的不知头脑,忙道:“黄老爹做什么?”
  黄玉顺手又是一个巴掌道:“做什么?滚他妈的蛋!”把手版掷了出来。门上的拾了手版,抱着头就跑。跑到门上,把那手版也是一掷道:“没眼珠的王八羔子,什么意思?滚你妈的蛋!”这里尤中书诧异道:“谁呀?直教老师生气。”
  黄大军机道:“谁知道他什么代表不代表?来了五六趟了,说是同乡,回来还说亲戚呢。”尤中书道:“门生在湖北却也听说有一起爱做事的人,进京来上什么书?原是真有其事的哇!”黄大军机道:“咦!你在外头来,难道没有清楚这起人吗?”尤中书道:“门生也不欢喜这种人,所以没有知道……”卫显功接一句道:“这起人倒说是热心志士的。”
  黄大军机“哼”了一声,也不说了。尤中书便退出来,瞧着时候还早,便去找他的知己朋友外务部郎中金魏陶。金魏陶道:“巧极!今儿我齐巧在‘喜春堂’兰官那里请客,我们一搭去吧。”
  尤中书笑道:“有趣!吃运倒好,你是难得请客的,今儿不扰你,不知要等那时节才有你的吃局呢。”金魏陶也笑道:“请你吃了,倒惹你的刻薄,实在合不来。”说着金魏陶便坐了尤中书的车。不多一刻,到了“喜春堂”,兰官忙迎上来请安,又问:“尤大老爷几时到的?”
  尤中书道:“今儿才到。你身上好?”兰官回了一声“好”。便请到里间去坐,回了一回外省的风景,尤中书故大其言的乱说了一泡。兰官原没出过京的人,如何不信。须臾,陆续来了五七个。又是良久良久,来了一个瘦长条子,细白麻子,嘴唇边微微的、希希的几茎软黄须,鼻挂着外国眼镜,白洋布长裤,黑纱马褂,头顶着一顶外国草帽,脚穿一双外国黄牛皮鞋。但不过同金魏陶拉着手,亲热了几句,其余的略一点头,算完了。尤中书看了此人深为纳罕,是个何等样人?金魏陶从没这个朋友。悄悄问那一位光禄寺署正樊老爷道:“此人是谁?怎地这般作怪?京城里从不曾有过这门子的怪东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