;要醋没醋谓之口淡。怎叫做当醋不醋?譬如那个男子,是姬妾众的,外遇多的,若有个会吃醋的妻子钳束住了,还不至于纵欲亡身;若还见若不见,闻若不闻,一味要做女汉高,豁达大度,就像饮食之中,有油腻而无齑盐,多甘甜而少酸辣,吃了必致伤人,岂不叫做失调?怎叫做要醋没醋?譬如富贵人家,珠翠成行,钗环作队,若有个会吃醋的妻子夹在中间,愈加觉得津津有味;若还听我自去,由我自来,不过像个家鸨母迎商奉客,譬如饮食之中,但知鱼肉之腥膻,不觉珍馐之贵重,滋味甚是平常,岂不叫做口淡?只是这件东西,原是拿来和作料的,不是拿来坏作料的,譬如药中的饮子,姜只好用三片,枣只好用一枚,若用多了,把药味都夺了去,不但无益,而反有损,那服药的人,自然容不得了。
  从来妇人吃醋的事,戏文、小说上都已做尽,哪里还有一桩剩下来的?只是戏文、小说上的妇人,都是吃的陈醋,新醋还不曾开坛,就从我这一回吃起。陈醋是大吃小的,新醋是小吃大的。做大的醋小,还有几分该当,就酸也酸得有文理。况且她说的话,丈夫未必心服,或者还有几次醋不着的;惟有做小的人,倒转来醋大,那种滋昧,酸到个没理的去处,所以更觉难当。况且丈夫心上,爱的是小,厌的是大。她不醋就罢,一醋就要醋着了。区区眼睛看见一个,耳朵听见一个。
  眼睛看见的是浙江人,不好言其姓氏,丈夫因正妻无子,四十岁上娶了一个美妾。这妾极有内才,又会生子,进门之后,每年受一次胎,只是小产的多,生得出的少。她又能钳制丈夫,使他不与正妻同宿。一日正妻五旬寿诞,丈夫禀命于她,说:“大生日比不得小生日,不好教她守空房。我权过去宿一晚,这叫做‘百年难遇岁朝春’,此后不以为例就是了。”其妾变下脸来道:“你去就是了,何须对我说得!”她这句话是煞气的声口,原要激他中止的。谁想丈夫要去的心慌,就是明白禁止,尚且要矫诏而行。何况得了这个似温不严的旨意,哪里还肯认做假话,调过头去竟走。其妾还要唤他转来,不想才走进房,就把门窗紧闭,同上牙床,大做生日去了。十年割绝的夫妻,一旦凑做一处,在妻子看了,不消说是久旱逢甘雨;在丈夫看了,也只当是他乡遇故知,诚于中而形于外,自然有许多声响做出来了。
  其妾在门外听见,竟当作一桩怪事,不说她的丈夫被我占来十年,反说我的丈夫被她夺去一夜。要勉强熬到天明。与丈夫厮闹,一来十年不曾独宿,捱不过长夜如年;二来又怕做大的趁这一夜工夫,把十年含忍的话在枕边发泄出来,使丈夫与她离心离德。想到这个地步,真是一刻难容,要叫又不好叫得,就生出一个法子,走到厨下点一盏灯,拿一把草,跑到猪圈屋里放起火来,好等丈夫睡不安宁,起来救火。她的初意只说猪圈屋里没有什么东西,拚了这间破房子,做个火攻之计,只要吓得丈夫起来,救灭了火,依旧扯到她房里睡,就得计了。不想水火无情,放得起,浇不息,一夜直烧到天明,不但自己一份人家化为灰烬,连四邻八舍的屋宇都变为瓦砾之常次日丈夫拷打丫鬟,说:“为什么夜头夜晚点灯到猪圈里去?”只见许多丫鬟众口一词,都说:“昨夜不曾进猪圈,只看见二娘立在大娘门口,悄悄地听了一会,后来慌忙急促走进厨房,一只手拿了灯,一只手抱了草走到后面去,不多一会,就火着起来,不知什么缘故?”丈夫听了这些话,才晓得是奸狠妇人做出来的歹事。
  后来邻舍知道,人人切齿,要写公呈出首,丈夫不好意思,只得私下摆布杀了。这一个是区区目击的,乃崇祯九年之事。
  耳闻的那一个是万历初年的人,丈夫叫做韩一卿,是个大富长者,在南京淮清门外居祝正妻杨氏,偏房陈氏。杨氏嫁来时节,原是个绝标致的女子,只因到二十岁外,忽地染了疯疾,如花似玉的面庞忽然臃肿,一个美貌佳人变做疯皮癞子。
  丈夫看见,竟要害怕起来,只得另娶了一房,就是陈氏。她父亲是个皂隶,既要接人的重聘,又不肯把女儿与人做小,因见一卿之妻染了此病,料想活不久,贪一卿家富,就许了他。陈氏的姿色虽然艳丽,若比杨氏未病之先,也差不得多少,此时进门与疯皮癞子比起来,自然一个是西施,一个是嫫姆了。治家之才,驭下之术,件件都好,又有一种笼络丈夫的伎俩。进门之夜,就与他断过:“我在你家,只可与一人并肩,不可使二人敌体,自我进门之后,再不许你娶别个了。”一卿道:“以后自然不娶,只是以前这一个,若医不好就罢了,万一医得好,我与她是结发夫妻,不好抛撇,少不得一边一夜,只把心向你些就罢了。”陈氏晓得是决死之症,落得做虚人情,就应他道:“她先来,我后到,凡事自然要让她。莫说一边一夜,就是她六我四,她七我三,也是该当的。”从此以后,晓得她医不好,故意催丈夫赎药调治,晓得形状恶赖,丈夫不敢近身,故意推去与她同睡。杨氏只道是个极贤之妇,心上感激不了,凡是该说的话,没有一句不教诲她。一日对她道:“我是快死的人,不想在他家过日子了,你如今一朵鲜花才开,不可不使丈夫得意。他生平有两桩毛病,是犯不得的,一犯了他,随你百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