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王的极刑自然受不着了。若还侥幸嫁着第二三等、第四五名的愚丑丈夫,就是出于望外,不但不怨恨,还要欢喜起来了。人人都用这个法子,自然心安意遂,宜室宜家,哑子愁也不生,终身病也不害,没有死路,只有生门,这“红颜薄命”的一句话岂不是四字金丹?做这回小说的人,就是妇人科的国手了。奉劝世间不曾出阁的闺秀,服药于未病之先;已归金屋的阿娇,收功于瞑眩之后,莫待病入膏肓,才悔逢医不早。我如今再把一桩实事演做正文,不像以前的话出于阎王之口,入于判官之耳,死去的病人还魂说鬼,没有见证的。
  明朝嘉靖年间,湖广荆州府有个财主,姓阙字里侯。祖上原以忠厚起家,后来一代富似一代,到他父亲手里,就算荆州第一个富翁。只是一件,但出有才之贝,不出无贝之才,莫说举人进士挣扎不来,就是一顶秀才头巾,也像平天冠一般,承受不起。里侯自六岁上学,读到十七八岁,刚刚只会记帐,连拜帖也要央人替写。内才不济也罢了,那个相貌,一发丑得可怜。凡世上人的恶状,都合来聚在他一身,半件也不教遗漏。
  好事的就替他取个别号,叫做“阙不全”。为什么取这三个字?
  只因他五官四肢,都带些毛病,件件都阙,件件都不全阙,所以叫做“阙不全”。哪几件毛病?眼不叫做全瞎,微有白花;面不叫做全疤,但多紫印;手不叫做全秃,指甲寥寥;足不叫做全跷,脚跟点点;鼻不全赤,依稀略见酒糟痕;发不全黄,朦胧稍有沉香色;口不全吃,急中言常带双声;背不全驼,颈后肉但高一寸;还有一张歪不全之口,忽动忽静,暗中似有人提;更余两道出不全之眉,或断或连,眼上如经樵采。
  古语道得好:“福在丑人边。”他这等一个相貌,享这样的家私,也够得紧了。谁想他的妻子,又是个绝代佳人。父亲在日,聘过邹长史之女,此女系长史婢妾所生,结亲之时,才四五岁,长史只道一个通房之女,许了鼎富之家,做个财主婆也罢了,何必定要想诰命夫人?所以一说便许,不问女婿何如。
  谁想长大来,竟替爷娘争气不过。她的姿貌虽则风度嫣然,有仙子临凡之致,也还不叫做倾国倾城;独有那种聪明,可称绝世。垂髫的时节,与兄弟同学读书,别人读一行,她读得四五行,先生讲一句,她悟到十来句。等到将次及笄,不便从师的时节,她已青出于蓝,也用先生不着了。写得一笔好字,画得一手好画,只因长史平日以书画擅长,她立在旁边看看,就学会了,写画出来竟与父亲无异,就做了父亲的捉刀人,时常替他代笔。后来长史游宦四方,将她带在任所。及至任满还乡,阙里侯又在丧中,不好婚娶。等到三年服阕,男女都已二十外了。长史当日许亲之时,不料女儿聪明至此,也不料女婿愚丑至此。直到这个时候,方才晓得错配了姻缘,却已受聘在先,悔之不及。邹小姐也只道财主人家儿子,生来定有些福相,决不至于鳅头鼠脑。那“阙不全”的名号,家中个个晓得,单瞒得她一人。
  里侯服满之后,央人来催亲,长史不好回得,只得凭他迎娶过门。成亲之夜,拜堂礼毕,齐入洞房。里侯是二十多岁的新郎,见了这样妻子,哪里用得着软款温柔,连合卺杯也等不得吃,竟要扯她上床。只是自己晓得容貌不济,妻子看见定要做作起来,就趁她不曾抬头,一口气先把灯吹灭了,然后走近身去,替她解带宽衣。这也不消细说。只是云收雨散之后,觉得床上有一阵气息,甚是难闻。邹小姐不住把鼻子乱嗅,疑他床上有臭虫,哪里晓得里侯身上,又有三种异香,不消烧沉檀、点安息,自然会从皮里透出来的。哪三种?口气、体气、脚气。
  邹小姐闻见的是第二种,俗语叫做狐腥气。那口里的因他自己藏拙,不敢亲嘴,所以不曾闻见。脚上的因做一头睡了,相去有风马牛之隔,所以也不曾闻见。邹小姐把被里闻一闻,又把被外闻一闻,觉得被外还略好些,就晓得是他身上的缘故了,心上早有三分不快。只见过了一会,新郎说起话来,那口中的秽气对着鼻子直喷,竟像吃了生葱大蒜的一般。邹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炉上过世的,哪里当得这个熏法?一霎时心翻意倒起来,欲待起来呕唾,又怕新郎知道嫌他,不是做新人的厚道,只得拼命忍住,忍得他睡着了,流水爬到脚头去睡。谁想他的尊足与尊口也差不多,躲了死尸,撞着臭鲞,弄得个进退无门。坐在床上思量道:“我这等一个精洁之人,嫁着这等一个污秽之物,分明是苏合遇了蜣螂,这一世怎么腌?o得过?我昨日拜堂的时节,只因怕羞不敢抬头,不曾看见他的面貌;若是面貌可观,就是身上有些气息,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,把他刮洗出来,再做几个香囊与他佩带,或者也还掩饰得过。万一面貌再不济,我这一生一世怎么了?”思量到此,巴不得早些天明,好看他的面孔。谁想天也替他藏拙,黑黑的再不肯亮。
  等得精神倦怠,不觉睡去,忽然醒来,却已日上三竿,照得房中雪亮。里侯正睡到好处,谁想有人在帐里描他的睡容,邹小姐把他脸上一看,吓得大汗直流,还疑心不曾醒来,在梦中见鬼,睁开眼睛把各处一相,才晓得是真,就放声大哭起来。里侯在梦中惊醒,只说她思想爷娘,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