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要看他面眼,受他斥辱,自己那敢回半句说话?一味打恭称“得罪”,俯首叫“求饶”;事既平妥,便去谢说事人,请酒送礼。初先有事在身,忙忙碌碌,也便过了日子;到事平之后,或是五更觉在床上,或是黄昏独坐无聊,偶然提起前情,真堪咬牙切齿,少不得气症颠狂,都从此处生出,若是气多的,必至捐生。正所谓“财命相连,财空命绝”!岂知那人诈去的钱财,终究不能享用;但是他势头既大,威令远行,合地人民钳口结舌,不敢道他只字。他偶然游行街市,人俱辟易道左,怕他就像现任官府一般;他却缓步徐行,藐视一切,意念中以为惟吾独尊;后面陪客家人簇拥一队,真正气吞云梦,波撼岳阳,谁敢觑他一眼?见他说出一句话来,便是圣经贤传,也赛他不过;做出一节事来,便是舜功禹迹,也比他不过;就是放个屁,也都叫他是香的。所以他眼眶愈大,面孔愈别,看人愈不在眼;正不知你做了两篇腐烂时文,试官一时取了,便倚着举人进士去诈人。选得一官半职,一发诈人容易。晓得那一件是忠君?那一件是利民?只晓得那白皙皙的是银子,圆丢丢的是铜钱!不知那不会做八股的,虽则没有进身的阶梯,他的胸中学问,也还取得一二。所以那英雄豪杰,每每思量到此,未免自伤卑贱,扼腕太息,耻笑那一等倚势生事无学问的进士举人,虽名高位重,侥幸成立,终究算不得读书明理之人,岂不有靦面目?
  还有一说:这等人,若无人怂恿他,有人去规谏他,或者做一个克己务本的好人也不可知。岂料这人一发科甲,便有一等无廉耻的,不做他陪堂,就做他门客,掇臀捧屁,自以为能;每向人前夸说:“某进士公是我相知,某孝廉公是我交契。”初先替他表扬名誉然后替他包揽人情,狼狈为奸,助纣为虐;所以做乡绅的愈觉装腔做势,夜郎自大。
  但是这凌驾山,却绝无矜骄之处,又并不群集匪类,怎么邻舍还有道他不好的?只因他平昔闭户读书,不曾与邻舍亲热。知人事谅他的,便道他好了;不知人事不谅他的,便道他歹了。所以说:“人心不平,以致公论不出;爱憎异向,便至好恶殊情。”正是:
  莫道行人口似碑,口碑原是有公私。
  周公王莽当年事,未必人人有定辞。
  闲话休题。且说魏义被道差锁去,迤逦行来,早到辕门口。承差即进去缴签,众人押着魏义,暂停门外。你道这道官姓甚名谁?是何履历?原来姓希名宁,江西吉水县人民,是个两榜出身,为人甚是贪酷。初任湖广某县知县,不上一年,贪名大著,上司是他同年,不去难为他,争奈声名十分狼藉,只得在盗案里边革职;又有同年萧某为吏部,乃替他营干起复,补北直常山知县,行取户部主事,转至户部郎中,调外任便做了南直淮扬兵备道。大凡“同年”两字,最易丛奸:同年里顶头一个是状元,次之在翰林,次之在六部,再次之在科道,再次之在外任,抚按监司,三百六十同年,处处有人;以致这班奸险贪墨的人,依附声援,做了城狐社鼠,得以行其素志。若一遭黜废,同年辈里每每党援提拔,依旧为官,那一个肯为国为民,除残去暴?所以论时务的说:这“同年”大有不妙处。正是:
  幸登科第作朝官,同榜何须强结欢。
  每有刚肠能执法,一交年谊便从宽。
  希宁这兵备衙门虽则驻扎江都,却管下淮扬两府,凡民间人命盗情、邪淫不法、赌博斗殴、失火争财,以及淮海边防,无不属兵备管辖。自希宁到任后,分外严密,加意搜求。况且两府是鱼米富庶之乡,客商汇集之地,又有二十余州县,已上事情,无日不有。希宁又差着心腹到各地方探访殷实,一经有事染着,无不荡产顷家。凡衙门里的书门承舍,不管他好歹善恶,只要会替他生钱的,便另眼看待;在公堂上略别尊卑,到后衙中毫无上下。官府既然如此,吏役不言可知。扬州府中有好事的,编成一只曲儿,道他的恶处,调寄《黄莺儿》:
  兵备叫希宁,要铜钱,不论情。纵饶有理原不听。小事十名,大事千金,不然狠把桁杨讯,祸殃临。官司才了,家业已无存。
  众百姓把这只曲儿传扬开去,止望上司闻风参罚;岂知他钱神有力,只将来弥缝得无事,便恨着这些百姓说他过恶,愈要贪赃。
  昨日客人获盗,道里也曾递过报呈,他便想:“这盗案必有株连,恐下县定了口供案卷,便不好十分株求。”所以今日即行提审,把强盗夹讯,然后招出“凌驾山是窝家,他叫我们去的。”这希宁见招出凌驾山来,心下暗暗欢喜。仔么说?只因他到任时,先差着心腹将两府的乡绅富户,俱查得的确,造册置案头,时时翻阅。这凌驾山的尊号,也有在上面了。只等有事关着,便好生发取利。今日见强盗口中招扳出来,怎不欢喜!故意大喝道:“有则有,无则无,不得诬陷善良,挟仇诈害!”强盗道:“真正是凌驾山主谋,与小的们无干。凌驾山就住在老爷马足下,只消去拿他来对明就是。”希宁又故意问着旁边吏书道:“你们可知这凌某是何等人?在禁城中敢大胆窝藏强盗?”书吏答道:“这凌某是生员,他的父亲也曾做过太守。”希宁大怒道:“名教中人,却做这般勾当,真可痛恨!”便朱批差拿,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