舍搭去屋十五六间。
  丁孟明此时神回气转,一见这般光景,大哭号啕。尚是赤着上身,灰尘和了汗水,形状如同鬼魅。家人们要藏抗他,在那里却有俗忌:火烧之人没人收留。只得且替他揩抹了,将一件暑衣穿着。孟明忙令家人去火烧场上寻觅妻子尸骨,再去搜寻烧毁金银。约摸指认堆贮银钱的所在,拨开碎砖焦木,却总被烧烊不见,不知流淌在那块地底下去了。就有寻得些儿,也被扒火之人窃去,寻不上几百两的银饼。
  这时,丁孟明的亲戚朋友都来问信,丁孟明也没有话说,一味大哭。丈人等见女儿烧死,怎不发急?虽不是丁孟明自身上生出来的过端,然而也要说些闲话;丈母们见女儿烧死,这班女眷们最肉疼的是女儿,怎不教他伤痛?况且都是大乡绅官府家,那怕你是个死少师的公子,便都到丁家火烧场上来,哭的哭,叫的叫,丫鬟养娘仆妇们齐来,把丁孟明拖的拖,扯的扯,要打的打,骂的骂,弄得丁孟明没个钻地洞处。巫仙等只得拣一宅出赁浮店的房子里,把丁孟明藏过了,这些妇女们还闹个不休。
  少不得有当中人出来讲话。这些当中人不过是些两边亲戚,当下来讲,原没有别说,人既烧死,料难将粉团儿捏得出的;不过要殡葬极其尽礼,丧仪要极其富盛,好风光这几块烧毁的骨头。庵观寺院里边要广建斋醮,说道:“好超荐死者的阴魂。”丁孟明一时也仓皇无主,悉凭当中人主意。便叫了百十个人夫,把火场上打扫出一块洁净地面,又叫了许多工匠人等,用芦席磐篷搭盖起三四进房子,先备了百来桌酒席,酬谢救火的人。这些兵丁衙役以及地方迈弄膂力本事的少年,都曾出过力的,总来高坐吃酒。〔如画。〕尽有救火之时被屋木砖块打伤、火焰烧坏的人,负痛而至,以见得救火之功,真是焦头烂额为上客。〔确有此等人。〕更有等原不曾救火的,都是些市井无赖,也来坐着要吃。巫仙、家人等代主人作揖相谢。
  谢过了救火之人,便叫道士打一坛火醮,报答火神。〔已下一路写去,都是写孟明火烧所余皆不得留存也。〕一面买棺,盛殓妻妾等骨殖。把妻子棺木放在当中,小妈儿并儿女的棺木放在两旁边。这些骨头都是烧残的了,和在一处,那有什么记认分辨?总则存一个名儿,说道:“此棺是妻子某氏,那棺是妾某氏,这棺是儿子,那棺是女儿。”骷髅与腿骨自然有大小之分,也还有些辨别,将小的便道是儿女的了;至于大丫鬟的骨殖,与妻妾何异?也总难理论了。〔丁孟明妻妾婢女岂是丑的?今皆成灰烬,黄河枯髑髅,本是桃花面;而今不忍观,当时恨不见。总是写得丁孟明以先忒势耀,忒凶恶,便遭此惨毒现报。〕其余零星骨头,一总收拾得来,并置一棺之内,说是十来个丫鬟之柩,另放在后边蓬屋里。停了几朝,择日开丧出殡。扬州风俗,有体面的人家出丧,最是奢华,这些妻妾母家,更要分外齐整,幡幢纸扎,鼓乐笙萧,戏子扮演故事,僧道打钹吹螺,还有本家母家的执事人夫,摆了满街满巷。正是:
  毋奢宁俭语丁宁,举世昏迷再不醒。
  鄙吝忘亲同陌路,繁华奉鬼侈刍灵。
  百般点染夸愚俗,一派猖狂背《礼》经。
  巨富眼前无片瓦,尚营厚葬诵幽冥。
  丁孟明举殡葬埋已毕,又要建坛设醮。便凡扬州府内有大庵观寺院,不论僧道尼姑,都去斋醮超荐,却何曾有丝毫用处?总则僧道尼姑的造化,就有这班无识愚人去作成他。
  丁孟明这些费用,都是与人在外经营的银本,一总收抵办,却也用去四五千金。这班妻党亲戚犹以为未尽心意;再加了官府追求起火之因,都来提唤;邻舍们烧去家私房屋,岂肯默然?若丁孟明是个穷人,众人也无可奈何,只好各人怨着自己的晦气;就是官府与这些衙门人役,也止有得捉事主去,打了两个不小心的板子,便豁脱了。无如富名素著,不晓得他家私十分之中被火烧去八九,还只道他决有存余藏匿,闹个不休。丁孟明平昔做人又不到家,亲戚都利其有事,有那一个肯实心为他周全出力?都是来打散他的东西,也乐得于中取利。可见得丁孟明平日矜骄傲慢,把亲戚邻里那一个看得上眼?就是偶然接得,何曾有一点实心实意,照顾一分?只道:“我是受享无穷,生铜铸牢的财主。这些穷亲败戚,不过仰我鼻息,不怕他不奉承我。”那晓得天道无常,晴明也要阴晦;人世无常,福尽也便灾生。平日做大惯的,那肯卑辞逊语,求告面情?又不会赖死赖活出头露面的嚷闹,只好央当中人去料理。都赠得言赠不得钱,被这些官府签票如雷,又挨不过各衙门中人的脸面,又见其实带累邻舍们烧得惨毒,便都花分赔偿出去,把这三五千田地不够洒派,还加上几十处房屋,一总赔偿尽了,才得邻舍们无言,官府中安静。登时将一个扬州城里首富的人家,倏而完局。
  这时众家人也留不牢了,也卖与人去,有一半竟逃往他方,不知下落。丁孟明见妻妾死完,屋宇塌完,钱物烧完,银本用完,田地赔完,家人走完,止有巫仙原系破落户,无处去,还有一个老家人,也是孤丁独姓,三个人做一堆儿依栖。城里存身的房子,也都赔与人了,便移在城外一所小居子里,也是赁与人住的,讨回存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