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用尽,你道可恼不可恼!”大巧道:“这话不错。我想我从前在家里的时节,也就只不肯分外赚人家的钱,所以人都信服我,不断的有生意;到得上海,人家也是看我来得老实,推我做了工头,一般的赚了洋钱不少。我的意思:是要吃千日饭,不吃一日饭的。”达泉道:“你这主意,就不错,都像你这样,不但工头可以做得,就是大铺子的掌柜,大公司的总办,都可以做得。我早知道,应该请了你,倒不至于有今日!”大巧惶恐道:“我不过知道做木匠罢了。虽然略识得几个字,懂得些乘法归除,那里能做什么掌柜、总办?”达泉道:“你也不须过谦,如今上海做掌柜做总办人的本领,也不过同你一样。我听说外国大商家,还全靠着工人哩!”大巧道:“那倒不然。我听说他们商家,是靠着工人制造出那些熟货来,并不是靠他来办事。况且他那些工人,都是学堂里学出来的,自然高明得极。我们那里及得来?”达泉道:“怪道我听人说,报上载的,我们京城里开了什么工艺局,还有什么实业学堂,只怕我们经商的,也要学学才是。我一些不知道这蹊径,难怪折阅偌大本钱。我回家去,倒要拼几位财东,开个商务学堂才是。”
  二人一吹一唱,极有情趣,倒像那渔樵回答一般。大巧是跷起一条腿,擦根自来火,吸着“品海”香烟。不一会,侍者开出大菜来。达泉让大巧上坐同吃。大巧觉着样样可口,吃完不够,又不好意思说,被达泉看出,叫侍者添了两分牛排,半个面包,大巧方能吃饱。
  宁波船走得极快,次早已到码头,大家收拾上岸。大巧自回家去不提。
  达泉踱进门时,就有他管帐先生出来迎接,问起情由,达泉一一说了,便长吁短叹,满肚皮不舒畅。那管帐先生劝道:“东翁不须着急,生意是不怕折本,只怕收摊。我替你算算,除了这次带回的六万银子不算外,家里还存金子二千两光景,田地房产,只算是呆的,不去说它,家乡两爿当铺,一爿汇兑庄,都是极好的生意,一年还有一两万银子的出息。如今省吃俭用,不上三四年,你又足有本钱,可以指望兴复。但是,东翁,你开口闭口的,要合洋商斗胜负,这是个病根。如今洋人的势力,还能斗得过吗?杭州的胡雪岩,不是因此倒下来的么?东翁,你那本钱,及不来他十分之一,如何会不吃苦头呢?如今做生意,是中国人赚中国人的钱,还要狠狠的拿些本事出来哩,那能赚到外洋人的钱?难怪要折本哩!”达泉嘿嘿不语,自己发愤,请了一位先生,教他字目。不上三年,居然通透,觉得有无限感慨,所以填了那首“贺新凉”的词。随即开了个商务学堂,想培植几位商界通材,改革历来的弊病,这是后话。
  再说大巧回到家中,他那老婆,正踏了一部缝衣机器,在那里缝衣,见他回来了,一时不肯放手。大巧笑道:“我如今洋钱多了,你也不须这般辛苦了。”他老婆答道:“你洋钱多,也不干我事,这做下来的钱,是我自己用的;再者也好替孩子们添置些衣履,钱还嫌多吗?”大巧道:“你这么辛辛苦苦,每天有得做,一月也好见几个钱?”他老婆道:“要不断有得做时,每月也好见一二十块洋钱。”大巧吐吐舌头,暗道:“我从前做小工时,总算生意好,每月也只弄到几吊钱;她这一部机器,足抵我两三人的工,到底是外国人巧哩!”只得随他娘子做去。他却逗着自己五岁的孩子,顽耍一会儿。他老婆下了机器,量三升米,跑到井上去淘了,跟手就到灶下煮饭。大巧打开箱子,取出两块洋钱,在街上兑了一块,买了些鲜蛏回来,叫他老婆烫着吃。果然家乡的饭,比外面香得许多。饭后,他老婆闲着问道:“你卖弄钱多,到底今年赚到多少?”大巧道:“不说瞎话,我足足剩回来一百块洋饯光景。”他老婆抿着嘴笑道:“我道你不曾见过世面,只不过一百块洋钱,就说如今洋钱多了。街头王老大,在纱厂里的,他一年,要寄回三四百块洋钱哩!他那妻子,从头上看到脚上,那一件不是新的?前天我见她穿了件灰鼠皮背心,黑湖绉的面子,真是簇新的,叫人看得眼热,只怕值几十块钱哩!还有胡大叔,在丝厂里的,也很阔哩!你那里算得有钱!”大巧道:“我才回家,你就抢白我。要知道他们那种钱,我是不愿意赚的。王阿大当了工头,把人家的棉花哩,纱哩,一束一束的,偷出来卖钱;胡老刁的偷丝,上海滩上,那个不知道?我是规规矩矩,把气力换钱的,自然及不来他们。但是家里过得安稳些,到底病痛少些。王阿大去年一个好好的儿子死掉了,这不是个报应么?”他娘子听他说出这些迂话来,别转头不理,自去理好机器缝衣。
  大巧住的房子浅窄,门口是沿街的。三个同道中的朋友,可巧门前走过,瞥眼见着道:“大巧,回来了么?恭喜你发财!”大巧只得招呼道:“请里面坐。”你道那三人是谁?原来一位是张漆匠阿玉;一位是红木作的周子明;一位是藤椅铺的陈老二。当下三人入内,见了鲁大嫂,叉手叉脚的坐下。大巧问问他们生意怎样,都说还好。坐不多时,硬要拉着大巧去打牌。大巧的老婆道:“三位伯伯,他是不会打牌的。前年一场牌,输了八角洋钱,年夜还不出,几乎合人家打架,硬把我一副银环子抵给人家,这才没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