畏罪而逃,乐得把差使委派别人。地方上少掉一个试用典史是不打紧的,倒也没有人追究。他闹了这个乱子,河南不能再去。齐巧他兄弟一辈子当中,当初有个捐巡检的,后为这人死了,他就顶了这巡检名字,化几个钱,捐免验看,一直到湖北候补,正碰着官运享通,那年修理堤工案内,得了一个异常劳绩,保举免补本班,以府经补用。年代隔得远了,他自己也常常拿从前的事情告诉别人,以鸣得意。还说什么"你们不要瞧我不起,虽然是官卑职小,监生老爷都被我打过的!"人家听惯了,都池他有些痰气,没有人去理会他。此时同随凤占拉拢上了,便嘻开了一张胡子嘴,同随凤占一并排坐在伞架子上,扳谈起来。随凤占难却他这番美意,只得同他坐在一块儿谈天。
  究竟佐杂太爷们眼眶子浅,见申守尧同随凤占如此亲热,以为他二人一定又有什么渊源,看来太尊所说的什么差使,论不定就要被申某夺去了。于是有些不看风色的人,偏偏跟了他二人到暖阁后面,听他二人讲话。又有些醋心重的人,一旁咕噜说道:"人家好,有门路,巴结得上红差使。不要说起是一桩事情轮不到我们头上,就是有十桩、八桩也早被后长的人抢了去了。我们何必在这里碍人家的眼,还是走开,省得结一重怨。"又有些人说道:"我偏不服气!我定要在这里听他们说些什么。有什么瞒人事情,要这样鬼鬼祟祟的!"
  一干人正在言三语四,刺刺不休,忽见斜刺里走过一个少年,穿着一身半新的袍套,向一个老头子深深一辑,道:"梅翁老伯,常远不见了!小侄昨天回来就到公馆里请安,还是老伯母亲自出来开门的,一定要小侄里头坐。小侄一问老伯不在家,看见老伯母还只穿了一件单衬子,头也没梳,正有那里烧水煮饭,所以小侄也就出来了。今日凑巧老伯在这里,正想同老伯谈谈。"又听那老头子道:"失迎得很!兄弟家里也没得个客坐,偶然有个客气些的人来了,兄弟都是叫内人到门外街上顿一刻儿,好让客人到房里来,在床上坐坐,连吃烟,连睡觉,连会客,都是这一张床。老兄来了,兄弟不在家,亵渎得很!"又听那少年道:"老伯,小侄是自家人,说那里话来!"又听老头子道:"老兄这趟差使,想还得意?"少年道:"小侄记着老伯的教训,该同人家争的地方,一点没有放松。所以这趟差使虽苦,除用之外,也剩到八块洋钱。"老头子道:"你已经吃了亏了!到底你们年纪轻,是没有什么用头的。"少年听了不服气,说道:"银钱大事,再比小侄年纪轻的人,他也会丁是丁,卯是卯的;况且我们出来为的是那一项,岂有不同人家要,白睁着眼吃人家亏的道理。"老头子道:"你且不要不服气。你走了几个地方?"少年道:"我的札子一共是五处地方,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完的。"老头子说:"你又来!五个地方只剩得八块洋钱,好算多?不信一处地方连着两三块钱都不要送。如今合算起来,每处只送得一块六角钱。我们是老迈无能了,终年是轮不到一个红点子。像你们年轻的人,差使到了手了又如此的辜负那差使,这才真正可惜哩。"少年道:"依你老伯怎么样?"老头子道:"叫我至少一处三只大洋,三五一十五块钱总得剩的。"少年道:"人家送出来何尝不是三块、四块,但是,自家也要用几文。人家送了这笔洋钱来,力钱总得开销人两个。"老头子把嘴一披,道:"你阔!你太爷要赏他们!他们跟惯州县大老爷的人,那个腰里不是装饱的,就稀罕你这几角洋钱!叫我是老老脸皮,来的人请他坐下,倒碗茶让他吃,同他们谦恭些,是不犯本钱的。至于力钱,抹抹脸,我亦不同他们客气了。人家见我如此待他,就是我拿出来,他亦不好意思收了。所以这笔钱我就乐得省下,自己亦好多用两天,至于你说什么零用,这却是没有底的,倘若要阔,一天有多少都用得完,但是贪图舒服,也很可不必再出来当这个差使了。"
  老头子只管絮絮叨叨不住,少年听了甚不耐烦。齐巧随凤占同申守尧在暖阁后面谈了一回也走了出来。申守尧是认得那两个人的,便问少年道:"你同梅翁谈些什么?"少年正待开口,却被老头子抢着说了一遍,无非是怪少年不知甘苦,不会弄钱的一派话。少年听了不服气,又同他争论。申守尧便从中解劝道:"这话怪不得梅翁要说。你老兄派的几处地方总还在上中字号里头。他们现任大老爷。一年两三万往腰里拿,我们面上,他就是多应酬几文,也不过水牛身上拔一根毛。所以兄弟也是出差每到一处,等他们把照例的送了出来,我一定要客气,同他们推上两推。并不说嫌少不收,我兴说:'彼此至好,这个断断乎不敢当的。不过在省城里候补了多少年,光景实在不好,现在情愿写借票,商借几文,'如此说法,他们总得加你几文。有些客气的,借的数目比送的数目还多。"少年道:"开口问人家借,借多少呢?"申守尧道:"这也没有一定。总而言之:开出口去伸出手去,不会落空就是了。"少年道:"到底这借票还写不写呢?"申守尧道:"你这人又呆了,钱既到手,抹抹脸皮,还有什么笔据给人家。倘若一处处都写起来,要是一年出上三趟差,至少也写得二十来张借票,这笔帐今辈子还得清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