雯青一眼看去,只见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体面人来,细长干儿,椭圆脸儿,雪白的皮色,乌油油两绺微须,蓝顶花翎,满面锋芒的,就给淑云作下揖去,口里连说迟到。淑云正在送茶,后面家人又领进一位粗眉大眼、挺腰凸肚的客人,淑云顺手也送了茶,就招呼委青道:“这位就是柴韵甫观察,新从常、镇道任所到此。我们此会,借重不少哩!”韵甫忙说不敢,就给大家相见。淑云见客已到齐,忙叫家人摆起酒来,送酒定座,忙了一回,于是各各归坐,举杯道谢之后,大家就纵饮畅谈起来。雯青向顺斋道:“听说东瀛从前崇尚汉学,遗籍甚多,往往有中士失传之本,而彼国尚有流传。弟在海外就知阁下搜揖甚多,正有功艺林之作也。”顺斋道:“经生结习,没有什么关系的。要比到子度兄所作的《日本国志》,把岛国的政治风俗网罗无遗,正是问鼎康觚,不可同语了!”子度道:“日本自明治变法,三十年来进步之速,可惊可愕。弟的这书也不过断烂朝报,一篇陈帐,不适用的了。”西塘道:“日本近来注意朝鲜,倒是一件极可虑的事。即如那年朝鲜李昰应之乱,日本已遣外务卿井上馨率兵前往,幸亏我兵先到半日,得以和平了事。否则朝鲜早变了琉球之续了。”子度微笑,指着淑云、顺斋道:“这事都亏了两位赞助之功。”淑云道:“岂敢!小弟不过上书庄制军,请其先发海军往救,不必转商总理衙门,致稽时日罢了。至这事成功的枢纽,……”说到这里,向着顺斋道:“究竟还靠顺斋在东京探得确信,急递密电,所以制军得豫为之备,迅速成功哩!”美菽道:“可惜后来伊藤博文到津,何太真受了北洋之命,与彼立了攻守同盟的条约。我恐朝鲜将来有事,中、日两国必然难免争端吧?”雯青道:“朝鲜一地,不但日本眈眈虎视,即俄国蓄意亦非一日了。”淑云道:“不差。小弟闻得吾兄这次回国,俄皇有临别之言,不晓得究竟如何说法?”雯青道:“我兄消息好灵!此事确是有的。就是兄弟这次回国时,到俄宫辞别,俄皇特为免冠握手,对兄弟道:‘近来外人都道联欲和贵国为难,且有吞并朝鲜的意思,这种议论都是西边大国造出来离间我们邦交的。其实中、俄交谊在各国之先,朕哪里肯废弃呢!况且我国新灭了波兰,又割了瑞典、芬兰,还有图尔齐斯坦各部,朕日夜兢兢,方要缓和斯地,万不愿生事境外的。至于东境铁路,原为运输海参崴、珲春商货起见,更没别意。又有人说我国海军被英国截住君士坦丁峡,没了屯泊所,所以要从事朝鲜,这话更不然了。近年我已在黑海旁边得了停泊善澳,北边又有煤矿;又在库页岛得了海口两处,皆风静水暖,矿苗丰富的;再者俄与丹马婚姻之国,尚要济师,丹马海峡也可借道,何必要朝鲜呢!贵大人归国,可将此意劝告政府,务敦睦谊。’这就是俄皇亲口对弟说的。至于其说是否发于至诚,弟却不敢妄断,只好据以直告罢了。”淑云道:“现在各国内力充满,譬如一杯满水,不能不溢于外。侵略政策出自天然,俄皇的话就算是真心,哪里强得过天运呢!孙子曰:‘毋恃人之不来,恃我有以待之。’为今之计,我国只有力图自强,方足自存在这种大战国世界哩!”雯青道:“当今自强之道,究以何者为先?淑翁留心有素,必能发抒宏议。”淑云道:“富强大计,条目繁多,弟辈蠡测,哪里能尽!只就职分所当尽者,即如现在交涉里头,有两件必须力争的:第一件,该把我国列入公法之内,凡事不至十分吃亏;第二件,南洋各埠都该添设领事,使侨民有所依归。这两事虽然看似寻常,却与大局很有关系。弟从前曾有论著,这回出去,决计要实行的了。”次芳道:“淑翁所论,自是外交急务。若论内政,愚意当以练兵为第一,练兵之中尤以练海军为最要。近日北洋海军经威毅伯极意经营,丁雨汀尽心操演,将来必能收效的。但今闻海军衙门军需要款,常有移作别用的。一国命脉所系,岂容儿戏呢?真不可解了!”忠华道:“练兵固不可缓,然依弟愚见,如以化学比例,兵事尚是混合体,决非原质。历观各国立国,各有原质,如英国的原质是商,德国的原质是工,美国的原质是农。农工商三样,实是国家的命脉。各依其国的风俗、性情、政策,因而有所注重。我国倘要自强,必当使商有新思想,工有新技术,农有新树艺,方有振兴的希望哩!”仁甫道:“实业战争,原比兵力战争更烈,忠华兄真探本之论!小弟这回游历英、美,留心工商界,觉得现在有两件怪物,其力足以灭国殄种,我国所必当预防的,一是银行,一是铁路。银行非钱铺可比,经其规制,一国金钱的势力听其弛张了;铁路亦非驿站可比,入其范围,一国交通的机关受其节制了。我国若不先自下手,自办银行、自筑铁路,必被外人先我着鞭,倒是心腹大患哩!”台霞道:“西国富强的本原,据兄弟愚见,却不尽在这些治兵、制器、惠工、通商诸事上头哩!第一在政体。西人视国家为百姓的公产,不是朝廷的世业,一切政事,内有上下议院,外有地方自治,人人有议政的权柄,自然人人有爱国的思想了。第二在教育。各国学堂林立,百姓读书归国家管理,无论何人不准不读书,西人叫做强逼教育。通国无不识字的百姓,即贩夫走卒也都通晓天下大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