>  惟有夫妻并友侣, 颠颠倒倒认难真。

  这四句诗,单说人生在世,一有我身,便有五伦。然五伦中,君臣以义,父子兄弟以恩,俱出天性生成,不假安排。惟有夫妻与朋友,这两件却不是性,只是一个情字。朋友情之好者,则同声同气,如水如兰。情之偏者,或面是心非,或匿怨友人,甚至负义忘恩,以德为仇。从古来有几个管、鲍,雷、陈?至于夫妻,因是情,尤有情中之情。用情之正,则为淑女君子。用情之笃,则为贞夫烈妇。用情之邪,则为姣童淫女。故情到至极处,虽小小风流一事,可感天地动鬼神。生者可以死,死者亦可以生。有如《牡丹亭》一本传奇,当日杜丽娘何曾认得柳梦梅,只为被花神摄合,在牡丹亭一梦遂相思而死。后柳梦梅拾得小姐遗容,感触生情,幽魂相会,还魂开棺,成为夫妻,百年偕老,你说这奇也不奇。又有《孤山梦》一本传奇,小青何曾会过舒心谈。只因孤山一梦,遂得诗一首说:
  新妆竟与画图争,知在昭阳第几名?
  瘦影自临春水照,卿须怜我我怜卿。

  因这一首诗,朝思暮想,后过南山,有一老人,引至风流院中,得见小青还魂,重为夫妻,后竟仙去,你说这又奇也不奇。然此二本记,犹属传闻,恐才子文人,别有寄托,借此点缀,不足深信。如今见有似此二事的一桩奇事,说来且听。

  话说江南姑苏有一人,姓钱,名居先,别号慎言,本贯徽州人也。后移居阊门外之南,娶妻袁氏,夫妻相敬如宾,虽无陶朱之富,可也颇足度日。慎言平日为人,广行善事,多积阴功,济危扶困,买物放生。家中素供观音大士像一尊,夫妻朝夕焚香顶礼,极其诚敬。一夜袁氏梦观音大士,手执梅花一枝,插在袁氏头上,醒遂有孕。十月满足,生下一子。夫妻喜不自胜,因忆梦中之事,取名叫做梅生。年长五岁,又生一子,因重阳日所生,取名叫做菊生。

  且说这梅生年及八岁,生得面如冠玉,唇如樱桃,眉弯新月,眼横秋波,虽无子建之才,却有潘安之貌。《西厢》本上有一词,足以形容:
  眉黛远山铺翠,眼横秋水无尘。俊的是庞儿,俏的是心。若能蓦地乍相逢,疑是救苦难的观世音。
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梅生年及十五,父亲欲教出外攻书。附近有一石佛禅林,内有一人,姓田名在中,别号左人。原系杭州名士,因游姑苏未归,在此哲寓设馆。为人年方弱冠,秉性风雅,心性中正。先有一弟子,姓白、名加色,别号雁鸿,年十七岁,在此攻书。为人负性狡诈,心多阴谋。一日师徒正讲论之馀,见钱居先引子梅生,后捧盒酒,至前拜揖毕,分宾主坐下。居先言,“犬子年已十五,虽在家诵过小学,今欲拜田先生为师。指引后学,异日成立,恩比君亲。”遂酌酒下拜。田左人曰:“小生学疏才浅,不堪为人师范,但蒙老居士见托,何敢自推。又何劳过赐酒也。”遂设坐同饮。唤过梅生,一见非常。田左人日:“此子容姿清秀,异日远到之器也。居士可谓后继有人矣。”遂取名钱之继,字雨林。居先别去。自此雨林在寺攻书,与白加色情笃莫逆。一日加色谓雨林曰:“我二人联床风雨,足为道义之交,但恐日后贪富易心,我欲拈香设誓,结为异姓骨肉,何如?”雨林曰: “兄之所见,大为有理,但恐先生知之不雅。”加色曰:“古之管鲍雷陈曾传至今,有何不雅?我就告知田先生,令他作个主盟何如?”雨林曰:“如此更好。”两生遂告知田先生,于芸窗陈设香案,拜天订盟,结为昆仲。自此朝夕相依,情同鱼水。一日田先生讲论之馀,三人在月下共酌兴酣。田先生曰:“诗、对虽非举业正务,然才子于吟风弄月之际,却不可少。吾今试汝二人一对,对不来者罚水一碗,对来者赏酒一杯。”二人曰:“愿领教。”遂出对云:
  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

  雨林对曰:
  南江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

  田先生大奇曰:“好对!好对!”即酌洒一杯,钱雨林饮而尽。白雁鸿寻思半日,竟不成对。田先生即令取水罚之。又曰:“我今拈韵,作诗一首,汝二人依韵和之,赏罚如前。”田先生取韵,拈得“乎”字,遂吟曰:
  讵是猖狂慕酒徒,桃源曾见避秦无。
  半生竟向流离老,七尺空惭命世吾。
  松菊未荒聊自适,马牛不惜任人呼。
  闲闲十亩吴山外,宁有移文到我乎。

  吟毕付与二生观看,钱雨林遂和曰:
  萧条四壁笑家徒,试问新刍漉得无。
  润屋已多书共伴,衔杯何事锺随吾。
  胡然天也殊难问,彼美人兮尚可呼。
  屈指浮尘今古事,斯文宁不在兹乎。

  吟毕递与田先生现之。曰,“新清风雅,足追李杜,然子入学不几日,我又未尝教平仄,何如此之敏捷也?”雨林对曰:“弟子自五岁上,家父即口授平仄,已推敲矣。”田先生大喜,又酌酒饮之。白雁鸿思索半日,不能措一字,田先生命取水饮之。白雁鸿曰:“弟子受罚,乞先生代吟,以盖弟于之羞可也。”田先生曰:“你不服钱生,令他代汝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