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子,姓祈名辛,祖籍原是山东莱州府人氏。他父亲曾做湖广黄州府知府,后因告老,路过南京,爱这地方富庶,遂流寓于此。他父母已经亡故,他年纪未及三旬。他妻子莫氏,就是黄州府同知之女。他一娶过门时节,那莫同知就升了广西梧州府知府去了。那莫氏生得也还有几分姿色,但月下老人当日不知怎么把赤绳系错了,把两个冤家系成一处。
  莫氏性格也还温柔,不知何故,祈辛同她像有仇恨一般。只娶进门来,好了没有几日就相反目。那莫氏是个新人,不好同他相闹,只得忍受。过了满月,也就不肯十分相让了,也就言悖而出者,亦悖而答敬。祈辛先见她不敢回言,以为她的夫纲严肃,所以妻子畏而不言,发一会狠就罢了。今日见她嘴中不逊起来,哪里依得,竟抡其拳而飞其脚,不但捶其体而且嘴其巴。如此者数次,先不过是分床而卧,后来竟连话都不交谈了,一对夫妻竟同陌路。祈辛赌气娶了两个妾来,一个姓须,一个姓有,都还生得标致。也只过了月余,比待莫氏那个样子还利害几分。这两个虽不敢与他相抗,不过是强笑强迎,假趋假奉而已。论起来,他夫妻大小都在少年,家中要穿有绫罗纱缎,要吃有美酒、羊羔。出外堂上一呼,阶下百诺。入内娇妻艳妾,翠绕珠围。真是作了神仙清幽快乐,就要算他繁华受用了。孰意这祈辛不知他是什么奇异心肠,倒把家中之美弃了,专去外边寻那闲花野草。
  他有一个穷朋友,姓何名幸,是一个少年饱学之人。生得人品清秀,举止端方,与祈辛曾同学念书。何幸仗着腹内文章进了学,祈辛亏了孔方之力也游了痒,虽然各别,少不得算同案的朋友了。他二人年相仿佛,倒也来往得着实亲厚。这何幸的肚中虽比祈辛通透,那祈辛的腰里却比何幸厚实。何幸命既不如他之豪富,且年将三十,小儿尚未有母。他母亲当日在生时使的一个小丫头,叫做葵花,生得不叫做美。那一种骚浪的态度,是她胎中带下来的,非所学而能也。将二十岁了,何幸就把她收在身边,也不说妻,也不谓妾,混焉而已。
  一日,祈辛到他家来寻何幸,恰好葵花在门口站着。祈辛一眼见了,魂灵儿飞去半天,忙走到跟前,深深一揖。葵花素常在门缝之中,窗洞之内,曾见多次,虽认得是他,却未曾看得亲切。今日当面相亲,见他那一种轻狂的本段,华丽的装束,着实相爱。笑吟吟回了一拜,闪入门内,露着半个身子,说道:“相公到此,有何贵干?”祈辛道:“特来相寻何兄,不知在府上不在?”葵花笑答道:“不在家了,失迎相公。”也虚让一句道:“相公请里面坐。”
  谁知这祈辛是调妇女的班头,偷私情的领袖。见了葵花这个俏冤家,正无门可入。听得让他进去,巴不得这一声,竟跨进门来。葵花只得闪身让他到了内边,满脸的笑,重又作揖。葵花让他坐下,自己在卧房门内站着。祈辛无可攀谈,东扯西拽,说了些没要紧的淡话。葵花毫不避嫌,也就一往一答的说了一会。祈辛只得起身告别,葵花又送他出来,二人大有留恋光景。祈辛路上走着,心中想道:“我同何兄相与几年,竟不知他家有这样个尤物。我看她大有绻恋之意,怎样得个妙法,才弄得她到手?”想了一会,道:“有了,须如此如此,不怕她不落在我的彀中。”其计已定,归家准备行事。
  且说那何幸回家,葵花对他说:“祁辛来寻你说话。”何幸不知是做什事,就到祁家来。祈辛听得,心中大喜,忙接了进来,书房中坐下。何幸道:“适间失迎得罪,不知长兄赐顾,有何见教?”祈辛且不答,忙叫小厮拿上果酒来,二人对饮。然后说道:“弟造府并无别事,因今岁比,弟想做一做三场的工夫,痴心想一个进步。弟孤陋寡闻,苦无良师。素知长兄满腹珠玑,欲屈长兄到舍下做一个益友。修脯自不敢薄,府上的薪水都是弟这里供给。吾兄也不必往返,就在这敝斋下榻。不知尊意何如?”
  何幸的家中是寒薄,正要想潜心静读,以应秋试。但苦日用不继,少不得要在外奔波。今听他有这一番美意,可有不喜的?说道:“弟才疏学浅,恐不能有砥砺之益。倘承不弃,敢不从命?但寒家无应门三尺之童,只有小妾在家。抵暮而归,清晨造府,也还不妨了功课。”祈辛道:“天时暑热,设或再遇阴雨,来往也甚是费力的。”因笑道:“长兄若不能舍房帏之乐,弟则不敢强。若虑老嫂独居无伴,舍下仆妇颇多,着一老媪到府上去,不但可以相伴老嫂,并汲爨之事,都可以替老嫂代劳,长兄以为何如?”何幸道:“虽承长兄如此见爱,但弟何以克当?”祈辛道:“我辈斯文骨肉,何必更做客套?明日吉辰,弟有些微不腆之议送到尊府,就打发个婆子过去。长兄把家务料理,也就请过来罢。”
  何幸再三谢了,作别回家,把话向葵花说知。她听得有了盘费日用,而且又有人来替她烧茶煮饭,何等不乐。虽然夜间被底孤凄,日里却得受用,再三怂恿。
  次日,祈辛送了十两束修并柴米之类到何家,又叫了一个能言善语的老婆子马姓,附耳嘱咐了许多话,到何家要见景生情,事成重赏。那婆子笑嘻嘻应诺,到了何家。何幸见祈辛如此用情,柴米银子都有,也无可料理者,就到祈辛家中谢了盛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