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堂,的拿了张椅子放下,钟生坐着。他道:『这个姓钟的先开店时还好来,这个地方是今大码头,来往的人多,倒也兴旺了些时,这肏娘的到后来刻薄不过,在客人们身上一个钱算得筋尽力出,因此到他店中来歇的就少了。
  那一日,有一个做小卖买的老儿,在店中住了一夜,次早开发店帐,少了一个钱,他决定不依,那老儿身边又没一文,许到街上卖了东西送来还他,他又不肯。那老儿嘴里不干不净,囊嘟几句是有的,不提防被他夹脸一掌,不想有年纪的人,大清早空心肚里,被这一掌打昏了,一交跌倒,刚刚撞在一块石头上,把脑后磕裂,当时身死。他在这里住了七八年,只许他占人便宜,他从来一文舍不得,街邻素常都恨刻薄,到了官,就把他证住了。官府也恼他为一个钱这样刻薄,定要问他个抵偿,他急了,只得将这房子卖了与我,上下打点,房银子那里得够,这一下把这肏娘的家俬抖了个罄尽,纔问了个过失伤命,便追烧埋银两给与尸亲,官事完了出来。【他也就是属太监的,净了身了】租了两间房子住着,不多时便死病了。他的儿子我们不知道,只知这妇人丈夫死了,没得依傍,纔嫁了这何家。他男人是天妃闸的闸牌于,家中穷苦得很,这妇人靠着替人浆洗衣服过日子。姓钟的这拉牢的囚,刻薄了一生,落了这样个下场头,也就是现世现报了。』钟生听了,不觉掉下泪来。店主惊问道:『这人莫非与爷上下有亲么?』钟生含泪道:『这就是我先兄,我幼时只知他离了家乡,并不知他搬到这里?』店主人听得是他哥哥,惶愧不安,忙赔罪道:『我不知是爷的令兄,言语中多有得罪,爷上宽恩,莫要计较。』钟生道:『店主不知,这有何妨,不必介意,我家嫂虽嫁了人,我要去问」问先兄骨藏在那里,并侄儿的下落,烦主人家同我一去为感。』店主道:『小人当得奉陪。』忙眺出柜来,同钟生走入隔壁何家,在房门外叫道:『何大嫂,有位令亲钟爷来会你说话。』
  那鄂氏正在房中捶衣服,听见,忙开了门,认得是店主,问道:『大爷说甚么?』店主指着钟生,道:『这位是上京会试的钟爷,有句话来问你?』那妇人让进房,钟生同店主进去。钟生向妇人作了个揖,妇人忙把破衣袖扯了扯,回拜,道:『贵人爷折死我了,爷有甚话吩咐的?』钟生看那房中惟有一张破板床,铺着个草荐,连坐的板凳都没有,只得站着说话。你道钟生离鄂氏时,他纔十一岁的孩子,倒还甚(认)得鄂氏。至于鄂氏,那时已二十多岁的人了,如今倒不认得他,是何缘故?彼时鄂氏已是大入了,虽隔了十年,不过老苍了些,规模不得改,故此还依稀认得。钟生那时还是个小孩子,今日长大成人,模样改变,且如今又是贵人体,?鄂氏也决想不到他有今日这一日。虽听说是姓钟,就仿佛有些相似,自惭形秽,【此语令人伤心】也不敢混认。【为穷字放声一哭】钟生堕泪问道:『嫂嫂你不认得我了么?我就是钟情。』那鄂氏细看了一看,也就起来,道:『原来果是二叔,你哥哥当年撇了你来。』钟生止住道:『已往的话都不必提,哥哥的事,方纔店主说了,我都知道,我来只问我哥哥的骨殖今葬在那里,我侄儿小狗子往那里去了?』鄂氏道:『小狗子那奴才,自幼不成器,好吃好赌,家中的东西无样不偷,你哥哥三番五次也打不下他来。后来大了,越发不成人,你哥哥为官事破了家,弃了房子,后来事完了,还剩有二三十两银子,还想做个小生意糊口,不想被那斫千刀的输急了,夜间偷了去,连他也不见了。你哥哥着了一口重气,得了病,又没钱吃药,厌缠了些日子就死了,连棺材也没有。街坊上各铺面化了一口棺材。那里还有力量买地埋葬,就烧化了,撂在河边水葬了。我无依无倚,少穿没吃,租了间房子住着,又没房钱与人。死守了半年,没奈何,纔嫁了姓何的这家。小狗子到如今总没个信儿,我听见人说他投了一个做官过路的,当家丁去了。』又哭着道:『你见我这么贫苦,二叔,你如今已是贵人,人说不看僧面看佛面,你就不看我,看你过世的哥,照看我照看,只当积阴德,我替你念佛罢。』
  钟生也不答应,含着泪,同店主辞了回来,到店中,忙取了些银子,烦店主买了些登(祭)礼,香烛包皮纸钱银锭之类,又烦店主收拾了一桌供,到晚来,在河沿上摆设停当,招魂致祭,焚香化楮。哭了一场,哭得好不伤心,连店主凄惨得也掉了几点泪,上前扶住,劝道:『令兄死纔不能复生,爷长途辛苦,保重要紧。』再三劝止,钟生方奠了酒,回店中来,叫将祭晶收了,送了些与店主,又送?了些与鄂氏,余者分散与家人骡夫。钟生晚饭也不曾吃,悲切了一夜。次早起来,拿了四两银子,烦店主送与鄂氏。鄂氏亲身过来千恩万谢,鼻涕眼泪的哭了回去。钟生辞谢了店主,起身渡了河,到王家营住了一宿。次早上了驮轿,家人各骑了骡子,往北直发。到了京中,觅了寓所,到了场期,考试过,放榜时,又中了进士。他的座师姓乐名为善,系北直隶顺德府人。现任礼部侍郎。见他少年老成,十分相爱,殿试之日,殿在二甲,选人庶吉,后考选衙门,在刑部观政;升了浙江司员外。钟生到任之后,差人接了家眷来京,不必烦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