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一声“狠心的公子”,眼泪早珍珠断线般落了下来。少年说不出的一阵惭愧。刘其光见风潮已平,便聪明了许多,忙推托着唤茶,含笑进去。却从屏角中窃听着。只听得两个咭咭咕咕了一阵,绿筠一壁厢低头服气的赔罪,一壁厢含冤带恨的不依。一回听得那少年笑着道:“千不是万不是,总是小生的不是。不该没说一声便天津去了”说没有完,听得“阿呀”一声,接着吃吃笑道:“怎下狠心掐起我来了。”
  其光听了,止不住几乎笑出来,忙捂着嘴进去。
  见戚姑太太正向自己老婆抱怨着自己道:“多(都)是哥哥不是,好端端惹出这事来。如今他们没事,我才这一巴掌向谁划帐去?还来真把你家妹夫的官丢了,可不是哥哥一个人作成的。”其光悄悄的走上去笑道:“姑太太又抱怨人哩。”戚姑太太瞅了他一眼,便不依道:“你不要搭了棚说凉话,今天这一巴掌的事交给你哩。”正说着,听得外边那少年高声唤道:“其光,你躲在里边做甚?”正是:依稀博浪惊沙起,十日秦官大索来。
  第十五回鸣轺夜发有影娟娟
  载艳北归深情款款
  却说那突如其来的少年不是别人,正是老鸨眼里的冤家,绿筠手底的逋客,行不改名,坐不改姓,姓长名鹤山,满京人都称长公子的便是。
  那天,他受了一种密命,要到天津去,却只是舍不得挹芬。
  便谢了祖席,稳住家人,一个人溜到挹芬家来。那时正十一月天气,挹芬见他穿着件银狐缎袍,草上霜马褂,裹着一领哆啰灰(呢)的大衣,戴着顶垂耳凹顶的貂帽,越显得王孙裼裘,气概自异,忙立起来笑道:“才近第一个寒讯,便装裹得毛茸茸的了,难道要出塞去充招抚么?”鹤山笑道:“怎一句话便被你说着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挹芬早将他大衣除了下来,向坑上搁了,便拉着他手笑道:“你撒几句谎罢。多管又同前回一样,被姨太太管住了,从明天起不许出来,才弄这把戏来骗小孩子的呢。”鹤山见他长眉蹙黛,香辅藏涡,大有捧心之态。
  便将左手拢住了他的腰肢,右手摸着他脸道:“怪冷的,又从那里陪了酒来?我坐着暖车来的,风还从车缝里钻入来,刮得面上冷冷的呢。”
  挹芬回眸一笑,夺手走了过去,从床上检出瓶白兰地来,斟了杯酒,慢慢地送到鹤山嘴边,由他在自己手中一口口吸干了,便将火炉的炭拨了一拨,拉鹤山在火炉边一张椅上坐了。
  又把酒瓶搁在炉边,另搬个十景果盒出来,放在个闽漆几上,把几移了近来。鹤山一声也不出,只含笑看他莲步频移,乌鬟欲颤,领略这灯前俏影,衣角奇香。
  挹芬忙了一回,见鹤山痴痴的看着他微笑,便低笑道:“好呀,人家忙着侍候你吃,你老大没事的笑哩。”鹤山抚掌道:“宓妃进酒,刘郎平视。我长鹤山难得享这千载一时的艳福,你又小气起来。喏喏,挹芬夫人劳动了,小生替夫人留出这半只椅子,请你来平分半席如何?”说着真个腾出半个坐位来。
  挹芬轻轻啐了一口,移个椅子紧傍着鹤山坐了,香喘微微的作着懒态,将手掩着脸道:“公子爷,因你从明天起轻易不到这下贱的地方来了,所以拼着老婆子做的事来服事公子。公子你若还有天记得起挹芬来”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。鹤山忙扳开他掩面的那只手来,将袖口替他拭着眼泪道:“怎好端端的伤心了?”
  挹芬低头不语,只把鹤山的手拉着向自己脸上揉挪,好一回才含泪道:“你究竟明天怎样?”鹤山道:“今晚原是来告诉你一声的,我有要事今天晚车便须去天津。最迟五天是必还来的。”挹芬举起眼来,向鹤山望了一望道:“那末我便随着你去。”鹤山摇摇头道:“这又何必?我又不是不回来的。你又每天总有几个堂差,被人家知道了,成什么话。”挹芬摇头道:“不”正说着,外边传进话来,说张大人条子到丰乐班呢。鹤山立起身来道:“你自己保重着罢。五天以后,我必定来看你。”挹芬沉吟了一回,问几点钟上车。鹤山说:“从这儿出去,再到方大将军那里去转一转,差不多已是九点多钟了。”挹芬也不言语,将大衣替他披上了,说:“你既不要我去,好歹再见罢。”鹤山觉得他说这句话时有些不欢,倒着实温存了一回才走。
  匆匆去见了方大将军,便赶出前门,上了车。选了个头等坐位,向车窗外望着,见也有几个认识。因这次自己奉着密命,不便多见人,便不去招呼。直待车开了,才放胆凭窗看着夜景。
  见平原漠漠,灯火两三,百里雄城,遥闻鼓角。不觉慨然道:“如此河山,眼见又有一翻掀动!身为风云人物,其实华衣美食,艳妾名姬,有何不自足?乃有此行呢。”
  正想着,忽听得背后有人格的一笑。忙回过头来,电光之下,玉香花笑的不是挹芬是谁?吃惊道:“你怎也来了?”挹芬笑道:“偏你到得天津么?你先前不许我走,如今不怕你将我撵下车去哩。”说时挨着鹤山坐了。鹤山这时心头觉事已成事,非特不恨他冒昧出此,翻感激他一刻也离不了[自]己的深情。问道:“你这一来,你妈定然是知道的。”挹芬道:“又不是从此不还京了,知道也罢,不知道也罢。你问他做甚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