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己身边,逼着他读书认字。也是天无弃材,经他外公逼紧了两三年,居然能够提起笔来作那似通不通的文章。他外公也就很喜欢。只可怜薄命的女儿早亡,留下这一点精血,总想慢慢培植他出来,这也是人之恒情。无奈官运蹭蹬,东托人情,西托人情,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劝办捐输的差事。这差事又没有薪水可支,只有十几两银子的夫马费,全靠捐的款项多,有个五厘头回扣,正名字却叫“ 五厘经费。” 将来有个循常保举,如劝捐巨款,还有一个特别的优奖。他外公奉了这差委,轿也不坐,马也不骑,省出夫马费来做公馆的校过,勤勤恳恳,逢人说:“项办了几年,除去完账赎当之外,也还积下了个千儿八百银子,存着箱子底下,预备日后没差事时的用度。”余宝光帮着他外翁填填实收,收收捐款,他肯遇事留心,把一本捐例竟看得滚瓜烂熟,横读倒背。凡有生意上门,捐生开口说要捐什么,他可不翻捐例,随口应答。某项若干,某项若干,分厘毫忽,查对刻本章程,一丝不错,他外公因此更加爱怜。
  一天捐输总局忽然行下一角公文,为的是限期已满,通饬办捐各员,将经手劝捐各项实收银钱造册扫解总局,以便汇齐咨部请奖。他外公奉到札文,即赶紧造册报销,所有劝捐的款项已是陆续批解上去,现在不过找解尾数,所领实收除填用之外,存有多少张,造具清册,申送上去。照例请一个寻常劳绩,算算收的捐款已过十万,应该得特别奖赏,是免补知县,以同知直隶州用。欣欣得意,便在太太的梳头桌上,匀了半边,摊开笔砚,草起报销稿子,一五一十算所收的捐,共是几万、几千、几百、几十、几两、几钱、几分、几厘、几毫、几丝、几忽、几杪。头批解过几千、几百、几十、几两,二批解过几万、几千、几百、几十、几两,三批解过几百、几十、几两。除三批解缴外,仍余几十、几两、几钱、几分、几厘、几毫、几丝、几杪,扫数批解无存。一一复算过了,数目与找解的尾子丝毫不差,折叠放好,又将实收的流水簿翻出,造起四柱清册,是:
  委办顺直捐输委员,江苏候补知县,为造报事,今将卑职经募顺直捐输领用,空白实收,开具四柱清册,呈送宪台,伏乞俯赐察核,须至册者。
  计开
  旧管无项
  新收:顺直实官捐输三联空白实收三千张。
  开出:填给捐生,顺直实官捐输,实收二千四百九十九张。另造花名清册
  实在:实存顺直实官捐输,空白实收五百零一张。随文申缴
  敲了敲算盘,大数不错,又搬出一只白皮箱来,掏出钥匙,把锁开脱,取出剩下没填的空白实收,逐一检点,只是五百张,放好箱内,把裁下来的照根,又从头至尾数过,统共是二千四百九十九张,对对册上数目,一些不差。独有实在项下应该五百零一张,才合三千的总数,重新把箱子打开,取出那几本空白实收,先点本头却是五本,然后一本一本,一张一张数来数去,依旧是整整五百张,并没有零数,便有些毛骨悚然起来。难道数了夹张不成?但这订现成的,一本是一百张,不能有多有少的。放心不下,捺住性儿,把所有裁下的照根及空白的实收用心加意地又数了一回,仍然合不得拢。心中好不发躁,想着总是自己数错了,一而再,再而三,偏要数他清楚。谁知心里越急,手下越乱,起初只少一张,数到后来不是少了两张,便是多了三张,九九归一,是不对账。把个老头子急得容颜变色,手足冰冷,撅起两根老鼠须,靠在椅子上气喘吁吁,两泪长流。自己埋怨怎么这么苦的命,在江南候补几十年,好不容易得了这一个差事,巴巴结结当了两年,公私总算顺手,指望销差之后,得个劳绩,署一回缺,弄两个棺材本钱回去罢了。偏偏地不料今日要闹这个岔子出来。这一张实收到底什么时候少的?又弄到什么去处?不要裁的时候裁了夹张,便宜了捐生。若说当时把实收裁了夹张发给出去,这照根应该查得出的,怎么照根又不错呢?或者领的时候没有数清楚,又是我亲自过手的,断断不会。左思右想不得了然。正如热祸里蚂蚁,行动不安。这一张纸没有价值的,倘然造报出去,缺少一张,皇上家的事是提起千金放下四两,如若追究起来,真有性命之忧,想到绝处更一刻不能自容。短叹长吁一回,竟如呆子一样。还是他太太看见老爷这副形景,便上前问道:“你因为什么事急得这个样儿?” 他道:“太太,了不得了!大祸临头,死在旦夕。只对不起你,随我受了几十年的苦,愁盐愁米,没有过一天快活日子。我罪有应得,死而无怨,留下这一群老的老,小的小,怎么得了!” 不住地嚎啕大哭,急得太太摸不着头脑,不知为的那一门子事,看见这个样儿当真是有什么大不得了的事,也就陪着哭了个不亦乐乎。停了一歇,忍住痛哭,问道:“老爷,你到底是为着什么事?快明白说出来,大家听听,看有法子想没有?你是急糊涂了。俗语说是‘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’,或者事不要紧,有法子挽回也保不定。你先急坏了,真怎么了?” 说着,一把鼻涕,一把眼泪,又呜咽个不了。他只是垂头不答,望着大家翻白眼。太太、小姐、少爷东一句,西一句,偏要他把什么不了的事说出来,大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