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也来了一人,防备碰头子,细看才明白是自己的像由这面大镜子照出来的。左首门上挂着一幅香色布棉门帘,那个十五六岁的学徒便领着进了这屋子。只见床沿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,双手抱着一支长水烟袋,青云心里想着这老头子定是王三太爷,赶紧上前趴倒地下,一起一伏,磕了八个大头。起来举起两只手,上自头顶下至脚尖作恭恭敬敬一个长揖。王三太爷弯着腰伸着一只手过来,口里说着:“请起,请起,不要行大礼,我可不还礼了。”问道:“你令伯可好?大远的路,还多谢带许多东西来,真是不敢当得很。”青云自生下地来,长得这么大,均是在乡下过日子,今日忽然见了这个场面,若是平常乡下小孩子还不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吗?偏他福至心灵,虽然暴入富贵场中,却像经历过的一样,并无一毫拘束,随口答应说:“是家伯叫替三太爷请请安。乡下没有什么稀奇东西,不过几样土产,不中看的,要求三太爷收下。” 王三太爷又问他多大岁数,读过几年书,在家里学过什么没有。青云一一对答的得体,把个王三太爷喜欢得不了,便说“ 令伯与我是三十年的老朋友,他的福气好,守着田园,享清闲之福。像我这么大年纪,还是奔波劳苦,成年地在外头,不得一刻清闲。我正少一个贴心的人在身边招呼,你来得恰好。” 青云道:“侄儿年轻不懂事,初次出来。家伯说过,总要求三太爷当自家的子侄看待,凡事要教训。”王三太爷问:“你行李搬进来没有?” 青云说:“早上才到此地,行李还放在船上呢!” 王三太爷道:“既没搬来,你先去把行李搬了来,就在我对面房子里歇罢。”回头叫声:“财叻,你出去叫个轿夫,跟赵家哥哥同去搬了行李来。”青云随着财叻出来,叫了轿夫,去船上搬行李。进了盐号,就在三太爷的对面房子里住下。这赵青云生来伶俐,跟着王三太爷陶熔了几年,居然把盐号的事,帮着王三太爷经理得井井有条。王三太爷也就推心置腹地信用起来。
  且说吴城镇乃是江西四大镇之一,进江西省第一个水陆大码头。地方非常热闹,有句俗话说的是“装不尽的吴城,下不尽的汉口”,其市面繁华,生意茂盛,据这两句可想而知了。况且这盐号往来的都是殷商大贾,挥金如土,就是号里的伙计、先生以至徒弟出店,近朱者赤,积习相染,吃着,嫖赌着些事情在所难免。王三太爷上了几岁年纪,日日经营运销,那里还来得及管这些闲事,只要不闹出事来,也就随他们去。惟有赵青云少年老成,虽然杂着一伙,却拿定主意不来附和他们。有时被同伙的缠得没法,逢场作戏,偶一应酬应酬,仍然一心一意地帮着王三太爷料理。或是陪伴着王三太爷谈谈说说,或是在自家房间里写写字,打打算盘,无事从不出门。闲暇的时候,一个人在廊檐下踱踱,或是看看金鱼,或是弄弄花草,或是赏玩堂中悬挂的字画。这堂屋中间大镜子的两边,挂了一副朱红描金龙凤楹联,下款写着沈葆桢;左边四幅条屏写的汉隶,署款王嵩龄;右边四帧墨笔梅花,画的来铁干撑天,玉枝摇月,暗香疏影,浮动黄昏,真像一树活的一样。每帧上都题的诗,只没有姓名,单写着吟香外史几个字,下面印着鲜红两方图章,印上篆文却认识不得。心爱这梅花画得这样好,天天办完了公事,便要站着去领略一番,久而久之,倒像定的功课。起初倒也没人理会得,后来王三太爷见他日日如此,却也有些奇怪起来。有日青云正在望得出神,王三太爷由房里走出来,站着青云背后。只见青云望着这几幅梅花,时而摇头,时而舞手,脸上似乎显出得意的神气。王三太爷轻轻地在他肩上一拍,青云回转头来,见是王三太爷,马上垂手侍立。王三太爷笑着说道:“你干自是也看这梅花画得好吗?” 青云也笑着答道:“侄儿看着梅花真实画得好,不知怎么样亏他画得出来!侄儿学来学去,总学不到他这个样子。” 王三太爷道:“ 你干自要学他的画吗?你可知道画这画的是个什么人?”青云道:“侄儿看堂屋壁上悬的字画都写着款,独有这梅花没有题款,正想请教三太爷。三太爷事又忙,总没有这个空当儿来问一问。难得今天要求三太爷把这缘故说给侄儿晓得、晓得。”三太爷道:“你要晓得画这梅花的人,乃是当今一位大大的名臣,铁面无私。人都比方他为宋朝的包文拯,现任长江水师提督彭宫保,官印玉麟,号雪琴,湖南衡阳县人,与曾文正、胡文忠、李中堂都是中兴名将,正直不阿。自他老人家到了长江提督任上,把这水路上的行业保护得安安静静,从没有闹出过大抢劫的案子。即或有一两个毛贼,做出些小案子,被失主告发上去,他老人家总要派人缉捕出来才算。就是营制也定得很严,如有违犯了他的军令,不论是弁、是兵,立刻绑出去正法,一点人情不容。故尔他部下的弁兵个个循规蹈矩,平买平卖,并不敢借营里一点势子,强赊硬欠,至于奸淫掳攫更是没有的事了。所以上下江一带的商民顶着香盘,祝告他老人家活到一百岁,永远不要离开,才保得住行旅平安。设或一旦调开去,另外换一位提督,断断不能像他老人家这样,还说不定要纵兵扰民,通匪病商呢。他老人家年年春秋二季出来巡哨,每次到了吴城,阅操完毕,总要在此盘桓二三日,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