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,心里忽想起个人来,将他一把拉住道:“你不是吹儿么?”那人听了,向春华上下一看道:“你怎知道我是吹儿?”春华便把避雨遇旧、试弓问讯的话说了一遍。吹儿扑翻身躯便拜道:“谁不说杨爷好名字,把小人听得搔爬不着的,只没机会找爷去,不想好容易遇见,又冲撞了。”说完,不住的自己凿着爆栗。
春华忙扶他起来道:“你姊姊说当着营里的教师呢,怎走到了这儿来?”这一句话把吹儿问得红涨着脸,道:“惭愧惭愧。小人现在已失足。”说到这儿,顿了一顿道:“可怜已自绝于天地了。”说完,不觉滴下泪来。春华见他这样,知是上了那条路了,笑道:“英雄出外,不拘小行,这算得甚么!你从今天起,随我到红石山去。我还有件事要你去办呢。”吹儿半吞半吐的道:“小人还有家室在这儿呢。”春华惊道:“你已娶了亲么?”吹儿低头不语。春华道:“既娶了亲,我且到你那里去坐着再商量。”吹儿迟疑道:“依小人,杨爷不去也好,小人明日自会打点着投奔到红石山来。”春华见他这神情,知道必有个缘故在那里,天生好奇人,那里肯依,逼着他只唤走。吹儿没奈何,只得引着。走不上几步,绕过了只山角,忽见山坳里搭着两间草屋,屋外满挂着豺狼狐狸的皮,一个妇人披发跣足恶狠狠的从草屋内倒拖出一只骆驼来,像要骑着出去的样子。一见了吹儿,将骆驼一推,推进门去,飞也似奔上来,将吹儿一搂道:“心肝,你怎才回来,我正要骑上驼儿去找呢。”这一来,真把个吹儿羞得只少个地洞,忙推着他道:“你还是这样,不被客人笑死么!”那妇人见了春华,如没见一般,吃吹儿这一推,动气道:“我爱你呀,难道在人家面前,便应装着生分样子,才不给人笑话么!”说完咕咕哝哝赌着气进屋子去了。
春华见了这妇人,欢然道:“这位便是令正么?”吹儿羞得那里还有说话。春华正色道:“天地之气不钟一人。上为圣贤仙佛,下为佳人才子,这是人人共见的。还有一种精气。其地或山纠水结,或连峰巨岭,或沙渍荒漠,或林深箐密,那种地方磅礴郁积着一种千年未发之奇。钟于兽者,则为象为狮为貔貅为虎豹;钟于鸟者,为鹰为隼为雕为鹗。而尤灵者,则钟于人。人受此气,上不能为圣贤仙佛,下不屑为佳人才子,抱璞含真,实胜乎人。巢居穴处,又似夫兽,未经雕琢,则椎鲁蠢顽,在万人之下;一行觉悟,则光明磊落,又在万人之上。古之仓海虬髯昆仓黄衫等,便受这种奇气而生的。我看令正虽披发跣足,未脱野人习俗,却眉目英爽,有一种天然灵秀之气。你反小觊她,敢怕她的根基,还比你厚些呢!”
吹儿听了这一席话,似信不信的道:“爷既这样说,当没有不是的。只小人这数月来,真被她缠死了。”春华因问:“怎样的会遇见了她?”吹儿道:“小人不耐烦做八旗兵的教师,私自逃了出来。又怕官府追捕着,不敢还去,只得靠着这弹弓儿,打猎过日。那知一天岔了路,走到山峪去,见她正把着只死獐剥着皮耍呢。一见了小人,……”说到了这儿,红涨着脸说不下去了。春华不觉一笑道:“你不必说,我知道了。她平日待你自然是好的,但你也是个有武艺的人,可知她有多少力量呢?”吹儿道:“小人哪里敢同她比量。只知有一天,西北风刮得摇山震岳般,堪堪把这草屋卷倒了。她从睡梦中惊醒,一手将那屋角柱子擎住了,屋才没坍下来。”春华听了大喜道:“便宜了你,不到半日,还你个孔武绝艳的佳人如何?”
说完自走过去,将柴门一推道:“你随我来罢。”吹儿便随着他进去,见自己浑家正在那里把头发掩着眼垂泪呢。春华突然上去向她肩窝上一拍,笑嘻嘻的立在一边。吹儿见他浑家霍然立起身来,圆睁双眼瞅着春华。吹儿怕她得罪了春华,忙道:“鸠儿,这是常说起的在红石山讲学的杨爷。”鸠儿道:“呸!他讲的学,原是教人拍妇女肩窝的!”春华暗暗欢喜,却回头冷笑道:“可惜了,这一付好膂力,却没通人道。”鸠儿怒不可遏,早想提起春华来一拗两段,却碍着吹儿面子,只得指着春华道:“你说你说,甚么叫人道?这人道是方的还是圆的?”春华正色道:“一个人别的不要说,父母是谁都有的。你那抚育你的父亲呢,你那哺你乳的母亲呢。”鸠儿听了不觉默然无语。春华叹道:“可怜可怜,人皆有父母,你独没有父母;人家都能孝敬父母,你独不知父母是谁。你看你自己的皮肤筋骨,那件不是你父母的血肉!你自己的聪明膂力,那一件不是你父母的精神!长成到这样,不要说生事死葬,连名姓都还不知,这也算得是立身天地的人类么?”鸠儿听了这儿,把怒气全平了,两眼水汪汪的含着满眶眼泪听着。春华接着叹道:“即如我小的时候,我母亲六月里怕我睡着冒了风,熬着热坐着眠我乳我;十二月里怕我睡着了受冻,披着衣覆我偎我。……”正说到这里,忽听见鸠儿号了一声,一头向地上撞去。吹儿大惊要去扶时,早被春华将他一把拉住了。鸠儿呼天抢地道:“谢爷,我鸠儿明白了,来世变狗变马的报答罢。”说时泪如雨下。春华道:“这又差了,你虽不知父母是谁,你的父母却认识你这女儿。倘还在这世界上,定一日念起你千百遍,祷天祝地,望有见你的一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