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曲真是弹得好,诉自己情衷,令他人耳聪,妙妙。”宦氏道:“果然好,知音者芳心自懂,但调太凄怆,殊非下酒之物。再弹一曲,要使人闻者神爽,乃恕尔之罪。”束生道:“一之为甚,何必再也。”宦氏道:“再斯可矣,庸何伤乎?花奴再弹上来,迟则重责不贷。”翠翘含泪道:“姑爷、小姐请酒,待花奴再弹一曲好的。”乃复整弦弹云。词曰:
  凌扶摇兮憩瀛州,要列子兮为好仇。
  餐沆瀣兮带朝霞,渺翩翩兮薄天游。
  齐万物兮超自得,委性命兮任去留。
  这一曲弹完,闻者心旷神怡。束生道:“高若崇山,宛若流波。美哉,胡琴技至此乎!”宦氏道:“‘飞纤指以驰骛,纷涩以流漫’,果是绝妙好技,请相公满饮大白以赏之。”束生无奈,又强吞了一杯。眼中看了翠翘恁般折磨,讲又讲不得,说又说不出。自懊恨,自埋怨,自怜惜,暗暗心疼,坐立不安,哪有心去饮酒。况听那样伤心曲调,一发割肚牵肠,吞声忍气。但只怕难为了翠翘,故勉强下酒。宦小姐快心满意,腾倒得他二人对面不能识认。一为座上主翁,一为筵前歌婢,见他两下,眼彷徨,耳熬煎,不能一言相通,半语安慰。冷眼觑了,又可怜,又可笑。道:“今日一席酒,足消十年之气矣。”
  翠翘上前不是,退后又不是。看了宦小姐,乃铜肝铁胆的女罗刹;看了那束生,乃情深义重的旧夫君。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。喜的是良人见面,惧的是罗刹当前。翠翘暗道:“宦小姐,宦小姐,你恁般笑耍我两个,好狠心也,好妒毒也,好刻薄也。别人之妒,不过打骂相争,吵闹使气,名分犹然是妾,也好上前分解得两句,丈夫也好卫护得半声,旁人也好方便得一言。你用了这样的毒计,借了娘家名色,将我劈空擒来,打入使女班中,夫妇相逢,明明认得,不敢厮认,实实不情,不能传情。他明知我二人情热如火,却以冷眼待之,绝不认真,一味嘻笑怒骂,也不管活活的逼死她的夫君。正是:黑蟒口中线,黄峰尾上针,两般犹未毒,最毒妇人心。宦小姐好狠也,宦小姐好狠也!我翠翘,生不能报你之荼毒,死当为厉鬼以啖尔魂。”
  值更阑人静,宦小姐看他二人,生不得,死不得,坐不安,立不稳,暗道:“也够这一对孽种受用了。罢,今日且饶他一着,明日再摆布他。”对束生道:“相公倦极无聊,似不任酒者。想鞍马劳顿,多管要睡也。”
  束生正在难过时节,听得此言,好似天子降下赦书,将军传来免帖,慌忙道:“连日辛苦,十分神疲力倦,不能畅贤妻雅意,来日精神旺相,再当领教。”小姐道:“夫妇之间怎说此话。”叫花奴撤了酒筵,掌灯进房去。翠翘便唤值厨的收了酒席,秉烛房中道:“烛已有了,请姑爷、小姐回房。”宦小姐道:“相公请行。”束生道:“同行就是。”
  来到房中,束生道:“花奴叫她去睡吧。”宦氏道:“要她原为伏侍,相公睡了,她再去未迟。花奴,替相公脱鞋袜。”翠翘怎敢不遵。束生只要完事打发她去睡,连忙脱了衣服,钻上床去睡了。花奴立在那里,候伏侍小姐,随即与她卸下首饰,要拿汤来漱口。替她通了头,又要拿汤净面。要炉内焚香,然后替她脱了膝裤,换了睡鞋。等她上过了马桶,拿汤来洗了坐脚,伏侍得个不耐烦,自己也觉得有些厌起来,方吩咐道:“你去睡吧!”
  翠翘归得房,已是五更时分。想道:“剑老燕山,珠沉海底,这活地狱何时脱得?不如一死黄泉,倒是一了百了。”解下一条拴腰汗巾,欲去自缢。转想道:“一死有何难处,但我无限伤心苦楚,不能与束生一罄。若死在此处,鸡犬不如,且甘心忍耐几时,束生少不得要生一个计较救我,大抵续缘二字则索罢了。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,今世恁般填报。”流泪吞声,彻夜不寐。
  却说束生上床,身虽伴着宦氏,心中实虑着翠翘,暗恨道:“这泼妇怎用出恁般绝计,如今已落在她圈套中,缘情一节是不消妄想了。但怎生用一奇谋,脱了翠翘的苦海,等她另寻生路方好。若随她恁的胡行,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。在这妒妇,立视其死,只当拔去眼中一根钉;在我,视死不救,岂非假手杀之耶!我那娇娇滴滴的翠翘,能禁几个磨灭。这妒妇明知我两人厮认,故做不知,大肆其枭张狼顾之心,其恶焰正未有抵止哩!”计无所出,辗转竟不成眠。
  次早起来,在家坐不住,收拾些礼物到岳母家去探望。宦夫人接着道:“贤婿几时回的?”束生道:“昨日。”宦夫人道:“你丈人恐女孩儿当家心烦,特从京中讨一使女来伏侍她,可中用么?”束生道:“上好。”宦夫人道:“这丫头在我手中用过半载,颇知法度。贤婿却要尊重,勿使此辈放肆。”束生道:“小婿不是那等人。”宦夫人道:“你妻子也是恁般说,倒是老身过虑了。然少年读书人,多有犯此病的,故要说明。”束生唯唯而已。
  晚上回来,只见宦氏坐在中堂,花奴跪在那里。束生魂胆俱消,救之无策。只得赔着笑脸,走进堂上道:“贤妻甚事生嗔?”宦氏笑迎道说:“说来甚是好笑,正欲待相公到家,拷问这贱婢。昨日之酒,散也未迟,哪里就辛苦了。平日相公未回,我定坐三、四鼓方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