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“敝姓费。”艳情阁见他土态可掬,再也忍耐不住,扑嗤的笑了出来,害得那接马褂的娘姨也笑起来。春泉还没有晓得笑的就为自己,见他们笑,也和着笑一阵子。静斋和他攀谈,他也无心听受,只目不转睛的打量艳情阁:一张雪白的鹅蛋脸,五官端正,七窍玲珑,最妙不过是一点樱桃,时时含笑,两泓秋水,处处生情。见他家常只穿一件洋灰绉纱棉袄,妃色绉纱裤子,下穿平底双梁缎鞋。春泉瞧的出神,早被艳情阁觉着。低眸一笑,佯佯地走了开去。春泉忘其所以,眼光也跟了过去。只听静斋道:“春翁我们张园去逛一会子如何?”春泉还没有回答,艳情阁早接口道:“很好,你们去我也去,替我多喊一部马车。”春泉听说艳情阁同去,就觉十分高兴。连应“好好。”静斋叫娘姨传命下去,叫小马夫到四马路一大马房,叫一部橡皮轮皮篷车来。艳情阁就到后房去脱换衣裳。一时外场报说马车来了,齐巧艳情阁衣裳也已换好,款款的出来,向静斋道:“我们去罢。”

此时,静斋、春泉也都穿好了马褂,遂一同下楼。走至弄口,见停着两部马车。静斋、春泉合坐一部。艳情阁独坐一部。马夫把丝缰一带,两部马车一先一后,滔滔滚滚向大马路泥城桥一带驶将来。只觉马路两旁所立电杆和开着的店铺,飞一般向后倒退。这日,齐巧是礼拜六,倌人车马往来的很多。春泉坐在车中,把头左右摇晃,大有应接不暇之势。一时到了张园,那马夫照例把鞭子划的一扬,那匹马好似懂人意似的,向靠东那条小路上飞一般跑来。电掣风驰,一瞬眼早掠过弹子房,直抵光华楼面前。喷沫扬头,好似也十分的得意。静斋、春泉相将下车,候艳情阁下了车,一同进安垲第,拣了一张桌子,泡茶坐下。

春泉向四下瞧时,见一大间洋房里,无数的桌子,没一只是空的,都坐着时髦倌人,浮华浪子。五光十色,耀眼欲花。瞧瞧这个,好似惊鸿顾影,瞧瞧那个,又似飞燕惊风。把个费春泉瞧得这个舍不得,那个放不下,真应了一句俗语,叫做“叫化子吃死蟹,只只好。”你想,他在金华永康所见女子,都是高髻大袖,绿袜红鞋,铅粉搽得雪一般白、胭脂拓得血一般红的人。现在见了娇小玲珑的装束,风流跌宕的体态,自然没一个不好了。春泉左瞧右望,忙乱了一会子,不觉失声道:“上海繁华真是名不虚传,此来真不枉也。”静斋道:“春翁既然这样羡慕上海,何不也就搬这里来,岂不常常可以游玩游玩,你我也可不时叙叙。”春泉道:“无端的搬出来,很没道理,那只好再商量,静翁,我问你,这里张园,天天都这样热闹的么?”静斋道:“那里能够天天这样,今天是礼拜六,下半天洋行停市的,所以这样盛。明天是礼拜日,也盛的。平日那里有这样。”春泉道:“又没有外国人来,干洋行甚事?”静斋道:“外国人虽没相干,做洋行生意的人却相干的。上海市面都是外国人做起的,各处玩耍地方就不能不顺着外国风俗。这里热闹日子,一月里就是礼拜六礼拜日两天。一年里就是外国清明、外国冬至、外国元旦和春秋两回大跑马,一切时髦的衣裳,新奇的装束,阔绰的首饰,都从这里行出的。漂亮的人物,标致的妇女也都在这里聚集的。”春泉道:“为甚都要到张园来?”静斋道:“那也莫名其妙,大约你来来我来来,各人自然而然就不能不到这里来了。从前有个新学朋友告诉我,美国的绅商一年不游两回巴黎,就算不着富豪。我就笑答他,上海人也是这样,上海人一礼拜里头不游两回张园,就算不着阔客。比了美国绅商,只有利害呢。那新学朋友道,果然果然。张园这地方,我很是怕去,你说的真不错。我问他为什么?他道,我没有到张园时光,一切衣裳的考究,式样的时髦、辫子的光滑,鞋袜的整洁以及马车马夫马各种出游的东西,没一样不考究到个绝顶。心想,像我这样翩翩丰度,到张园出起风头来,必定没有人比得上的了。那里晓得,一到张园,人都气得煞。瞧人家的戒子、钻石比我大的不知有到多少,瞧人家的衣裳颜色比我搭配得均匀、样子比我裁制得讲究的不知有到多少,以及辫子的光滑鞋袜的整洁,马车的精良、马夫的漂亮比我胜的不知有到多少,好似这一班人专心要来塌我的台,出我的丑似的。你想我气不气。所以张园这地方我竟然见他怕的很,我有好多个礼拜不到张园了。春翁,这新学朋友,是苏州的有名富户,他的衣裳、车马,要算考究的了,尚且这么的说,你想张园这地方繁华不繁华。”春泉道:“果然繁华之极,只是妇女的衣服首饰那新奇巧妙的样式,还是良家人行出来的多,还是青楼中行出来的多?”静斋道:“那总是堂子里行出来的多。堂子里几个红倌人,都出奇制胜的想那新花样,不论是衣裳,是首饰,是发髻,想出了新花样就到张园来比赛。样子好看的,大家就争着模仿。先前光是堂子里倌人,弄到后来连良家人都学样了。”

二人正讲的热闹,忽闻背后有人称喊静翁。静斋回头,正是周介山,忙着起身问介山:“来了几时了?”介山道:“也不多一会子,我见下底人多不过,茶泡在楼上。”静斋腾出位子让他坐,介山也不坐,嘴里衔着支雪茄烟,一手托着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