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又劝他道:“你既不肯住在城中,何不离城数里在半村半郭之间寻一个住处?既可避嚣,又使我辈好来亲近。若还太去远了,我们这几个都是家累重大的人,如何得来就教?”呆叟道:“入山惟恐不深,既想避世,岂肯在人耳目之前?半村半郭的,应酬倒反多似城内,这是断然使不得的。”回了众人,过不上几日,就携家入山。

  自他去后,把这些乡绅大老弄得情兴索然。别个想念他还不过在口里说说,独有殷太史一位,不但发于声音,亦且形诸梦寐;不但形诸梦寐,又且见之羹墙。只因少了此人,别无诤友。难道没些过失,再没有一人规谏他?因想呆叟临别之际,坐在一间楼上,赠他许多药石之言,没有一字一句不切着自家的病痛;所以在既别之后,思其人而不得,因题一匾名其楼曰“闻过搂”。

  呆叟自入山中,遂了闲云野鹤之性,陶然自适不啻登仙。

  过了几月,殷太史与一切旧交因少他不得,都写了恳切的书,遣人相接,要他依旧入城。他回劄之中,言语甚是决烈。众人知道劝他不回,从此以后,也就不来相强。

  一日,县中签派里役,竟把他的名字开做一名柜头,要他入县收粮,管下年监兑之事。差人赍票上门,要他入城去递认状。呆叟甚是惊骇,说:“里中富户甚多,为什么轮他不着?我有几亩田地,竟点了这样重差?”差人道:“官错吏错,来人不错。你该点不该点,请到县里去说,与我无干。”呆叟搬到乡间未及半载,饭稻羹鱼之乐才享动头,不想就有这般磨劫;况且临行之际曾对人发下誓言,岂有未及半年就为冯妇之理?

  只得与差人商议,宁可行些贿赂,央他转去回官,省得自己破戒。差人道:“闻得满城乡宦都是你至交,只消写字进去,求他发一封书劄,就回脱了,何须费什么钱财!”呆叟素具傲骨,不肯轻易干人;况有说话在先,恐为众人所笑,所以甘心费钱,不肯写字。差人道:“既要行贿,不是些小之物可以干得脱的,极少也费百金,才可以望得幸免。”呆叟一口应承,并无难色,尽其所有,干脱了这个苦差。未免精疲力竭,直到半年之后,方才营运得转。正想要在屋旁栽竹,池内种鱼,构书属于住宅之旁,蓄蹇驴于黄犊之外,有许多山林经济要设施布置出来。

  不想事出非常,变生不测,他所居之处,一向并无盗警,忽然一夜,竟有五七条大汉,明火执仗打进门来,把一家之人吓得魂飞胆裂。

  呆叟看见势头不好,只得同了妻子立过一边,把家中的细软任凭他席卷而去。既去之后,捡着几件东西,只说是他收拾不尽、遗漏下来的;及至取来一看,却不是自己家中之物,又不知何处劫来的。所值不多,就拿来丢过一边,付之不理。

  他经过这番劫掠,就觉得穷困非常,渐渐有些支撑不去;依旧怕人耻笑,不肯去告贷分文。心上思量说:“城中亲友闻之,少不得要捐囊议助,没有见人在患难之中坐视不顾之理。与其告而后与,何如不求而得?”过不上几日,那些乡绅大老果然各遣平头,赍书唁慰。书中的意思便关切不过,竟像自己被劫的一般。只是一件可笑:封封俱是空函,并不见一毫礼物,还要赔酒赔食款洽他的家人。心上思量道:“不料人情恶薄,一至于此!别人悭吝也罢了,殷太史与我是何等的交情,到了此时也一毛不拔,要把说话当起钱来,总是日远日疏的缘故。古人云‘一日不见黄叔度,鄙吝复生。’此等过失皆朋友使然,我实不能辞其责也。”写几封勉强塞责的回书,打发来人转去。

  从此以后,就断了痴想,一味熬穷守困。又过了半年,虽不能够快乐如初,却也衣食粗足,没有啼饥号寒之苦。不想厄运未终,又遇了非常之事。忽有几个差人赍了一纸火票上门来捉他,说:“其时某日拿着一伙强盗,他亲口招称,说:‘在乡间打劫,没有歇脚之处,常借顾某家中暂停。虽不叫做窝家,却也曾受过赃物,求老爷拘他来审审。’”呆叟惊诧不已,接过票来一看,恰好所开的赃物就是那日打劫之际遗失下来的几件东西,就对了妻孥叹口气道:“这等看来,竟是前生的冤孽了!我曾闻得人说:‘清福之难享,更有甚于富贵。’当初有一士人,每到黄昏人静之后,就去焚香告天,求遂他胸中所欲,终日祈祷,久而不衰。忽然一夜,听见半空之中有人对他讲道:‘上帝悯汝志诚,要降福与汝,但不知所愿者何事?故此命我来询汝。’士人道:‘念臣所愿甚小,不望富贵,但求衣食粗足,得逍遥于山水之间足矣。’空中的人道:‘此上界神仙之乐,汝何可得?若求富贵则可耳。’就我今日之事看来,岂不是富贵可求,清福难享?命里不该做闲人,闲得一年零半载,就弄出三件祸来,一件烈似一件。由此观之,古来所称方外司马、山中宰相其人者,都不是凡胎俗骨。这种眠云漱石的乐处,骑牛策蹇的威风,都要从命里带来,若无夙根,则山水烟霞皆祸人之具矣。”说了这些话,就叫妻孥收拾行李,同了差役起身。喜得差来的人役都肯敬重斯文,既不需索银钱,又不擅加锁钮,竟像奉了主人之命来邀他赴席地一般,大家相伴而行,还把他逊在前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