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段玉初欲言不言,只叹一口冷气。绕翠就疑心起来,毕竟要盘问到底。

  段玉初道:“你不见《诗经》上面有两句伤心话云‘宛其死矣,他人人室。’我死之后,这几间楼屋里面少不得有人进来;屋既有人住,衣服岂没人穿?留得一件下来,也省你许多辛苦,省得千针万线又要服侍后人,岂不是桩便事!”绕翠听了以前的话,只说他是肝膈之言,及至听到此处,真所谓烧香塑佛,竟把一片热肠付之冷水,不由她不发作起来,就厉声回复道:“你这样男子,真是铁石心肠!我费了一片血诚,不得你一句好话,倒反谤起人来。怎见得你是忠臣,我就不是节妇!既然如此,把这些衣服都拿来烧了,省得放在家中,又多你一番疑虑!”说完之后,果然把衣裳鞋袜叠在一处,下面放了柴薪,竟像人死之后烧化冥衣地一般,不上一该时辰,把锦绣绮罗变成灰烬。段玉初口中虽劝,叫她不要如此,却不肯动手扯拽,却像要他烧化、不肯留在家中与别人穿着的一般。

  绕翠一面烧,一面哭,说:“别人家的夫妇,何等绸缪!目下分离,不过是一年半载,尚且多方劝慰,只伯妻子伤心。我家不是生离,就是死别,并无一句钟情的话,反出许多背理之言,这样夫妻,做他何用!”段玉初道:“别人修得到,故此嫁了好丈夫,不但有情,又且有福,不至于死别生离。你为什么前世不修,造了孽障,嫁着我这寡情薄福之人,但有死灾,并无生趣?也是你命该如此。若还你这段姻缘不改初议,照旧嫁了别人,此时正好绸缪,这样不情的话何由入耳?都是那改换的不是,与我何干!焉知我死之后不依旧遂了初心,把娥皇女英合在一处,也未可知。况且选妃之诏虽然中止,目下城门大开,不愁言路不闭。万一皇上追念昔人,依旧选你入宫,也未见得。这虽是必无仅有之事,在我这离家去国的人,不得不虑及此。夫人听了,也不必多心,古语道得好:‘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’又道:‘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’若还你命该失节,数合重婚,我此时就着意温存,也难免红丝别系;若还命合流芳,该做节妇,此时就冲撞几句,你也未必介怀。或者因我说破在先,秘密的天机不肯使人参透,将来倒未必如此,也未见得。”说完之后,竟去料理轻装,取几件破衣旧服叠入行囊,把绕翠簇新做起、烧毁不尽的,一件也不带。又把所住的楼房增上一个匾额,题曰“鹤归搂”,用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,以见他决不生还。

  出门的时节,两对夫妻一同拜别。郁子昌把围珠的面孔看了又看,上马之后还打了几次回头,恨不曾画幅小像带在身边,当做观音大士一般,好不时瞻礼。段玉初一揖之后,就飘然长往,任妻子痛哭号啕,绝无半点凄然之色。

  两个风餐水宿,带月披星,各把所赍之物解入邻邦。少不得金人验收,仍照往年的定例,以真作假,视重为轻,要硬逼来人赔补。段玉初道:“我是个新进书生,家徒四壁,不曾领皇家的俸禄,不曾受百姓的羡余,莫说论万论千,就是一两五钱,也取不出。况且所赍之货,并无浆粉,任凭洗濯。若要节外生枝,逼我出那无名之费,只有这条性命,但凭贵国处分罢了。”金人听了这些话,少不得先加淩辱,次用追比,后设调停,总要逼他寄信还乡,为变产赎身之计。

  段玉初立定主意,把“安穷”二字做了奇方。又加上一个譬法当做饮子:到了五分苦处,就把七分来相比,到了七分苦处,又把十分来相衡。觉得阳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阴间,任你鞭笞夹打,痛楚难熬,还有“死”字做了后门,阴间是个退步。

  到了万不得已之处,就好寻死。既死之后,浑身不知痛痒,纵有刀锯鼎镬,也无奈我何。不像在地狱中遭磨受难,一死之后不能复死;任你扼喉绝吭,没有逃得脱的阴司,由他峻罚严刑,总是避不开的罗刹。只见活人受罪不过,逃往阴间;不见死人摆布不来,走归阳世。想到此处,就觉得受刑受苦,不过与生疮害疖一般,总是命犯血光,该有几时的灾晦;到了出脓见血之后,少不得苦尽甜来。他用了这个秘诀,所以随遇而安,全不觉有拘挛桎梏之苦。

  郁子昌亏了岳父担当,叫他:“凡有欠缺,都寄信转来,我自然替你赔补。”郁子昌依了此言,索性做个畅汉,把上下之人部贿赂定了,不受一些淩辱。金人见他肯用,倒把好酒好食不时款待他,连那没人接济的连襟,也沾他些口腹之惠。不及五月,就把欠帐还清,别了段玉初,预先回去复命。

  宋朝有个成规,凡是出使还朝的官吏,到了京师不许先归私宅,都要面圣过了,缴还使节然后归家。郁子昌进京之刻还在巳牌,恰好徽宗坐朝,料想复过了命正好回家。古语道得好:“新娶不如远归。”那点追欢取乐的念头,比合卺之初更加激切,巴不得三言两语回过了朝廷,好回去重偕伉俪。不想朝廷之上为合金攻辽一事,众议纷纷,委决不下。徽宗自辰时坐殿,直议到一二更天,方才定了主意。定议之后,即便退朝,纵有紧急军情,也知道他倦怠不胜,不敢入奏,何况纳市还朝是桩可缓之事。郁子昌熬了半载,只因灾星未退,又找了半夜的零头,依旧宿在朝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