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、离不能离的苦处,就觉得天涯海角,胜似同堂,枕冷衾寒,反为清福。第十八层地狱之人,羡慕十七层的受用,就像三十二天的活佛,想望着三十三天,总是一种道理。

  近日有个富民出门作客,歇在饭店之中,时当酷夏,蚊声如雷。自己悬了纱帐,卧在其中,但闻轰轰之声,不见嗷嗷之状。回想在家的乐处,丫鬟打扇,伴当驱蚊,连这种恶声也无由入耳,就不觉怨怅起来。另有一个穷人,与他同房宿歇,不但没有纱帐,连单被也不见一条,睡到半夜,被蚊虻叮不过,只得起来行走,在他纱帐外面跑来跑去,竟像被人赶逐地一般,要使浑身的肌肉动而不静,省得蚊虻着体。富民看见此状,甚有怜悯之心。不想哪个穷人不但不叫苦,还自己称赞,说他是个福人,把“快活”二字叫不绝口。富民惊诧不已,问他:“劳苦异常,哪些快乐?”哪穷人道:“我起先也曾怨苦,忽然想到一处,就不觉快活起来。”富民问他:“想到哪一处?” 

  穷人道:“想到牢狱之中罪人受苦的形状,此时上了甲床,浑身的肢体动弹不得,就被蚊虻叮死,也只好做露筋娘娘,要学我这舒展自由、往来无碍的光景,怎得能够?所以身虽劳碌,心境一毫不苦,不知不觉就自家得意起来。”富人听了,不觉通身汗下,才晓得睡在帐里思念家中的不是。

  若还世上的苦人都用了这个法子,把地狱认做天堂,逆旅翻为顺境,黄连树下也好弹琴,陋巷之中尽堪行乐,不但容颜不老,须鬓难皤,连那祸患休嘉,也会潜消暗长。方才哪首古风,是说天上的生离胜似人间的死别,我这回野史,又说人间的死别胜似天上的生离,总合著一句《四书》,要人“素患难行乎患难”的意思。

  宋朝政和年间,汴京城中有个旧家之子,姓段名璞,字玉初。自幼聪明,曾噪“神童”之誉。九岁入学,直到十九岁,做了十年秀才,再不出来应试。人间他何故,他说:“少年登科,是人生不幸之事。万一考中了,一些世情不谙,一毫艰苦不知,任了痴顽的性子,卤莽做去,不但上误朝廷,下误当世,连自家的性命也要被功名误了,未必能够善终。不如多做几年秀才,迟中几科进士,学些才术在胸中,这日生月大的利息,也还有在里面。所以安心读书,不肯躁进。”他不但功名如此,连婚姻之事也是这般,惟恐早完一年,早生一年的子嗣,说:“自家还是孩童,岂可便为人父?”又因自幼丧亲,不曾尽得子道,早受他人之奉养,觉得于心不安。故此年将二十,还不肯定亲。总是他性体安恬,事事存了惜福之心,刻刻怀了凶终之虑,所以得一日过一日,再不希冀将来。

  他有个同学的朋友,姓郁,讳廷言,字子昌,也是个才识兼到之人,与他的性格件件俱同。只有一事相反:他于功名富贵看得更淡,连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并不思量,觉得做官一年,不如做秀才一日,把焚香挥麈的受用,与簿书鞭朴的情形比并起来,只是不中的好;独把婚姻一事认得极真,看得极重。他说:“人生在世,夯事可以忘情,只有妻妾之乐、枕席之欢,这是名教中的乐地,比别样嗜好不同,断断忘情不得。我辈为纲常所束,未免情兴索然,不见一毫生趣,所以开天立极的圣人,明开这条道路,放在伦理之中,使人散拘化腐。况且三纲之内,没有夫妻一纲,安所得君臣父子□五伦之中,少了夫妇一伦,何处尽孝友忠良?可见婚娶一条是五伦中极大之事,不但不可不早,亦且不可不好。美妾易得,美妻难求,毕竟得了美妻,才是名教中最乐之事。若到正妻不美,不得已而娶妾,也就叫做无聊之思,身在名教之中,这点念头也就越于名教之外了。”他存了这片心肠,所以择婚的念头甚是激切。只是一件:“要早要好”四个字,再不能够相兼,要早就不能好,要好又不能早。自垂髫之际就说亲事起头,说到弱冠之年,还与段玉初一样,依旧是个孤身。要早要好的也是如此,不要早不要好的也是如此。

  倒不如安分守己的人,还享了五六七年衾寒枕冷的清福;不像他爬起爬倒,怨怅天公,赶去赶来,央求媒的,受了许多熬炼奔波之苦。

  一日,徽宗皇帝下诏求贤,凡是学中的秀才,不许遗漏一名,都要出来应试,有规避不到者,即以观望论。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宋朝的气运一日衰似一日,金人的势焰一年盛似一年,又与辽夏相持,三面皆为敌国,一年之内定有几次告警,近边的官吏死难者多,要人铨补。恐怕学中士子把功名视作畏途,不肯以身殉国,所以先下这个旨意,好驱逐他出山。

  段、郁二人迫于时势,遂不得初心,只得出来应举。作文的时节,惟恐得了功名,违了志愿,都是草草完事,不过要使广文先生免开规避而已。不想文章的造诣,与棋力酒量一般,低的要高也高不来,高的要低也低不去,乡会两榜都巍然高列。

  段玉初的名数,又在郁子昌之前。

  却说世间的好事,再不肯单行,毕竟要相因而至。郁子昌未发之先,到处求婚,再不见有天姿国色,竟像西子王嫱之后,不复更产佳人;恨不生在数千百年之先,做个有福的男子。不想一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