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向来在乡下,跟着小姐。那天老爷带了小姐和我到船上去,说是到外老太太家去做生日。” 说到这里,便不说了。李知县再问时,他只管拿眼睛看着,更不回话,看那光景,是要哭了。李知县又叫家人去拿些点心来给他吃,又再问他道:“到了船上便怎样?”杏儿道:“到了船上,还有二老爷、二太太在那里。” 李知县纳闷了一会,又问道:“二老爷、二太太,是你老爷甚么人?” 杏儿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 李知县没法,逗着他顽笑了一会。又问道:“此刻你老爷那里去了?” 杏儿道:“ 不见了。” 李知县笑道:“怎的不见了?”杏儿道:“那天二老爷和老爷上岸看打架,后来只有二老爷回船,老爷便不见了。” 李知县道:“后来便怎样?” 杏儿道:“ 后来二老爷睡了。” 李知县道:“我不问你这个。后来二老爷带你到那里去?”杏儿道:“带我到妈妈那里去。”李知县道:“ 那妈妈在那里?” 杏儿道:“在船上。”李知县道:“你小姐呢?” 杏儿道:“ 不见了。”问道:“怎的不见了?”答道:“那天妈妈打他,打过就不见了。”李知县沉吟了半晌,又问道:“你小姐叫二老爷做甚么?”杏儿道:“叫叔叔。” 问道:“此刻你二老爷呢?” 答道:“不知道。也不见了。” 李知县问得半明半昧,只得叫先把杏儿带出去,自己回到上房,对夫人尹氏说知。
  原来李知县有四个儿子。两个大的,一个在京里当部曹,第二的也在江南候补,第三的只有十八岁,在桂林省城公馆里读书,他自己只带了夫人尹氏,及一个姨太太,与六岁大的一个庶出晚子到任。当下李知县对尹氏说知此事,尹氏道:“这有何难,明日传齐了原被,一问便明白了。” 李知县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这朱婉贞的父亲,是广东一个品学兼优的宿儒,十多年前,我在徐明府南海任上当幕的时候,已经知道他的。这朱婉贞又是一个德才貌兼备的女子,所以我不愿在堂上问他。也是爱他、敬他,要成全他的意思。”尹氏道:“这有何难,明日把他叫到里面,问他便是。并且老爷说得他如此一个完全的人,让我们也瞻仰瞻仰。”李知县一笑道:“正是夫人提醒了我。准定明日就在上房先问他罢。”一宿无话。
  次日起来,李知县叫一个仆妇,到管典史内衙里去要人。管典史见堂翁如此器重朱婉贞,不敢怠慢,备了一顶小轿,一直抬到县署宅门前,方才放下。朱婉贞进去,见李知县便衣和夫人、姨太太等坐在一处,莫名其妙,只得上前拜见。李知县道:“ 这是宅内,不是公堂,你不必拘定官礼。且坐下,我再问你底细。” 婉贞也不客气,就告了坐。李知县先问道:“据你说是船户拐你来的,他可是单拐你一人还是另有别人?” 婉贞见问得跷蹊,遂含糊答应道:“ 难女就是一人,至于他前舱后舱,再有人没有,难女不得而知。”李知县道:“ 你不是还有一个小丫头么?” 婉贞大吃一惊,只得应道:“是。”李知县道:“怎么你呈词里没有叙及,问话时又不说起呢?” 婉贞强辩道:“因为心绪不宁,急于自己脱身,是以忘记了。” 说话时,一个家人早把杏儿带了进来。婉贞见了,又吃一惊。杏儿见了婉贞,哗的一声大哭起来,飞奔扑到怀里,哭个不住。婉贞见如此光景,也不免流下泪来。李知县道:“ 昨天晚上,我细细问了这丫头一遍。他说拐你们的,是一个甚么二老爷,你是叫那二老爷做叔叔的,到底是你甚么人?” 婉贞听说,吓得面如土色,站起来撇开杏儿,走到李知县面前,双膝跪下,叩头有声,哭道:“这是难女该死。” 李知县出其不意,倒觉得愕然,问道:“这又为甚么?你有甚么话,快起来说。” 那边尹氏便叫仆妇过去,把婉贞扶起,婉贞迄自哭个不止。李知县道:“你有甚么隐情,快说了再哭不迟。” 婉贞拭泪道:“ 此刻不敢瞒大老爷说。难女实是被叔父拐来的,因为这拐卖人口,不是个好事,想到家丑不可外传,所以瞒过了不提,只推在船户身上。叔父虽然如此,究竟同祖父一脉,倘使在大老爷案下供出,大老爷要追究起拐匪来,一来失了祖父体面,二来伤了父亲手足之心,三来叔父从此也难见人,四来难女以自己一身之故,陷叔父于罪,非但不忍,亦且不敢。所以把这句话瞒过了,呈词里面不敢提及。这丫头,也是怕他无知,直供出来,不料难逃大老爷明鉴。只得求大老爷成全,难女情愿连那恶鸨都不办,只求得一身出了火坑。以前的事,求大老爷一概抹过。” 说罢,又跪下来,叩了三个响头,道:“难女在这里,代叔父求恩。” 李知县听婉贞说一句,便点一点头,心中暗暗叹服那一副天性已经难及,再是自己落在患难之中,还想得如此周全。正在想着,见婉贞又叩下头去,便忙叫仆妇快扶起来。彼此歇了半晌,没有话说。尹氏不住的赞婉贞聪明孝顺,李知县又问道:“ 你为了自己叔父,便忍心由得这小丫头流落在这里么?” 婉贞道:“这个,难女断乎不忍。原打算自己脱身之后,回到广东,由父亲出面,在本籍地方官处,递个呈子,只说他被人拐去,已探得卖在某处求追,那时由本籍出一角文书,关提回去,再为具领。”李知县笑道:“你的好主意,此刻也不必这样周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