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唐三藏取经到了西天,见如来佛祖一般,欢喜之极,巴不得一步跨进槛内。青峰传进帖去,那假梅生只道是求书画的,忙来迎接。水生进门一看,但见此人浓眉大目,满口蓬松,便暗想道:“何其貌之不扬若是?我只道三河年少,必有张绪风流,岂意貌不称才。然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,不要这等意见。”
  相见毕,水生道:“小弟为兄不世惊才几乎踏破铁鞋,苦无觅处,不料今日始得识韩。前日家叔持扇头珠玉见示,此心久已仰止高山,速诣虎阜图晤。又闻台兄遭纨裤之辱,此时小弟即欲代作鹰鹯,细访方知子虚之事。后又知尊籍洛中,驰驱造访,无踪迹可寻,岂台兄高天鸿雁,为避地之谋,而不欲以皜皜之句,蒙尘世之垢,故尔混迹埋名苦此耶?幸乞明示,以开茅塞。”水生这几句话分明要他将自己行藏说出来。这假梅生听见此话,方知是慕云生而来的。他但只晓得梅再福,哪里晓得云生来历,便含糊答应,并不还他明白。水生大疑,想道:“据他说起来,姓云、姓梅,原是两人了。”假梅生心里鹘鹘突突,只恐露出本来面目,欲言不言,不敢开口。水生又问道:“小弟与兄虽未月下联吟,风前把臂,然而神交已久,心契多时。今不惮间关匍匐,亲炙容光,而台兄竟无一言赐教,岂不负小弟一片羡慕诚心耶?”假梅生看见帖上是姓水名湄,但不知什么号,又不晓得他的来历,正如羚羊触藩,难进难退。今见水生发急,只得满面堆笑,道:“小弟庸愚,未曾与水相公识面,而水相公谆谆若此,不识尊号尊居,可赐教否?”水生又笑道:“原来梅兄已忘却前事了。”便把水有源恁般骗他,自己恁般羡慕一番话说得彻头彻底。假梅生方知这个缘故,便大着胆,傲然道:“向日小弟在虎丘时,果然有个姓水的来求书画,说他有个侄儿才高得紧,要小弟做首妙诗,赌赛赌赛。小弟也不十分用心,随意写两首去,后来小弟薄技颇颇驰名,登门相求者日日盈千,哪里有闲心肠记得许多姓名,所以忘了此事。原来就是我兄,可喜可喜!我兄此来,莫非又要小弟做几首诗?小弟当得奉承。”水生见他言语之间,大有俗气,而傲忽之态俱于口角露出,但他说又要做诗,即便应承,看得易了,又转一念道:“狂傲之态,大约有才者所不能无,况我又未曾有什么制作请教他,他自然不晓得同类相求的意思。待我明日做首新诗请教,并求属和,那时节自然声气相投了。”想罢,即便告别。人趋时时恐怕露出马脚,今见告别,心中想道:“他是慕名而来,谅他未必有才。”一发做出名人腔调道:“小弟本当见留的,但小寓往来颇多,应接不暇,甚是厌烦。且来者多是尘俗不通之人,使小弟贱名愈重,求教愈多,应接愈烦,正是受累。些须一两五钱,小弟哪里希罕,无如辞得坚,送得勤,无可奈何。我兄少年清俊,看来倒也不俗,如会做诗,做几首来,小弟看看,以破寂寥,不知可做得来么?”水生笑道:“小弟诗道,略知一二,明日容我以诗请教。”说罢,一拱而别。人趋自言自语道:“好燥脾一顿话,被我吓去。无才小子,恁么来寻梅相公请教。幸得我文才虽无,口才倒有,要以骗过这些不识字的人。”遂自扬扬得意不题。
  再说云生自别了文总兵之后,一径去寻人趋,岂知人趋已去了。想道:“我如今避了年余,家中之事自然冷了,但一事无成,回去倒觉没兴。不免再往别处游玩一番,倘或幸遇相知若文总兵者,又好为将来居停。不然全无巴鼻,何以扬名异乡,荣归故土?”因想去年水有源求诗之事,他说是吉水县人,还记得他侄儿号为伊人,才甚不凡,不知归去作何形状,又不知曾来访问否。左右我今日遨游无定,何不就往江西访问一番?如果有才,将来又有一个石霞文矣!岂不快哉!忙叫松风雇了船只,竟往杭州进发,于路无心恋景。过了杭州,匆匆的竟往江西。
  到了吉水县,来寻访伊人。恰好方到进城,劈面撞见水有源。有源大惊道:“这是梅相公,怎么到此?却不苦了我的侄儿。”云生也惊问道:“小弟苦令侄什么?”有源道:“请到草舍告诉。”忙领到家,遂将如此如彼、至今未归的说话,一一的说知。云生心中甚是不安。又闻得他说若不寻着、定不还家的话,一发感慕,嗟叹不已,因道:“小弟未见伊人之才,而已先见伊人之情,既见伊人之情,足以悉见伊人之才矣!伊人之才,才生于情也,伊人之情,情生于才也。有如此之情,而我竟未知,我负伊人之情,即负伊人之才了,可谓得罪多多矣!”言罢,即便起身。有源道:“天色将晚,梅相公往哪里去?”云生道:“去寻伊人。”有源道:“梅相公想是痴了,舍侄东西南北,不知所向,梅相公从哪一方寻起?总要去待明日。”云生道:“小弟迟一刻,即负一刻之罪。令侄即在东西南北之中,小弟也即在东西财北之中寻问。”有源坚意相留,云生坚意要去。没奈何,留他不住,只得任他去了。连夜下了夜船,想道:“他必然在东南一带寻我,我亦在东南一带寻他。”
  到了杭州,对松风说道:“我闻天竺西湖游人最多,我先去游玩、探访一番。”即便去游了天竺,转到林坡,访那小青墓,随题词一首吊他,写在近侧林公祠内,即和小青《天仙子》一词云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