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又喊着他说道:“余大少,做啥假痴假呆呀?像侬照应伲先生吃台把酒,伲先生实在无啥好处呀,只有贴点轿饭账来!”他此时也是实情忍不住了,只得放下脸,嘴里摔着不完全的二八京腔问道;“你说甚么?怎么咱爷们吃酒,要你先生贴轿饭钱干甚么?你说!”老二道:“余大少,耐弗要性急听我说前日台面上,耐大少弗是开销过四块头格下脚,伲先生是一个铜钱得不着格。照规矩,是堂里相帮大家分格,还有余多八块洋钱,除得本家娘娘六块头菜钱,一块洋钱格本堂差,同烧饭大司务分格,还多一块洋钱,是派着房间里带当娘姨格。耐大少自家想想看,吃台把酒,伲先生有啥个好处介?还弗如碰场把和,叫几个堂差,伲先生还可以稍微沾光点。”
  老二一席话劈劈拉拉,说得比放爆竹还快,可怜把那位余大少爷逼得脸上红里转白,白里转紫,鼓着嘴一言不发。末后竟一个个搭讪着,寻人的寻人,恭遁的恭遁,转瞬之间,已如鸟兽散去,落得个大家溜之乎也。
  我忙对素兰道:“素妹妹,你同人家要钱,又何苦这样的叫人过不去呢?岂不要合着一句笑话,叫做讨账断主顾么”怪不得适才老二向你咕噜咕噜的翻了一大阵儿话,我就有点疑心是这件事,谁知到底竟被我猜着了!”素兰道:“你不晓得他们那班荷花大少的利害呢!到堂子里来白相,身边是奉旨不带分文的,靠着老子做过上海道,在城里面山上无老虎,猴子称大王弄惯了的脾气,陪着朋友来吃台把酒,就像是连四块下脚钱都是冤枉花的,还要想甚么胡涂心事,这是瞒不过你的。我素兰可是这样的烂污东西?只要你有一点得罪了他们的地方,不是说张家先生偷戏子,就是说李家大姐姘相帮,不问是甚么无影的西厢,他们都信口开河的造得出。就如前天小穆在那里等你的地方,那个先生叫做金小桃,他们也造过他的谣言,栽他同甚么细崽轧姘头,还有个相帮在旁边吃醋。后来闹得一塌糊。要不是那金小桃神通一点,这碗上海把势饭,还想有他吃的么?”我道:“金小桃的人品、弹唱,都还过得去,我就是有点儿嫌他那副颦眉龋齿的臊劲,未免做作的太重了些儿!”素兰笑道:“我说你像呆子,你就果真有二分呆气。这不是我自己说句丢丑的话,大凡我们吃堂子饭当先生的,嘴说卖艺不卖身,究竟不靠着点臊劲儿去迷惑入,我倒要请问你一句:到底拿着点甚么物事去做骗钱的本事呢?所以从前上海有两个时髦倌人,哪个不是媚态一个重似一个的?”我听了他的议论,嘴里虽是强辩,却是心中佩服得极。又坐了坐,候他酬应过两转本房间的酒局,已是夜晚一句多钟了。我就同他两人吃了点稀饭,大家就寝。
  这一夜,说不尽桃花潭水长生殿,不及分离一点情。哪消两三个时辰,早见凉月西沉,朝暾东上。此时我反觉心神归一,有几分困倦起来,索性放下头鼾睡。一直到下午一两点钟,还是素兰的梳头娘姨到来,方才把我们惊醒。及至起身,各人吃了一点东西,那左右房间里,一起起碰和吃酒的客人,又已纷纷不绝。我心中实在不能再坐了,只得辞别素兰,匆匆回栈。
  谁知走回我住的那间房门口一望,方知行李等件,已被素兰派人送去江裕轮船。房饭各账,亦皆开销清楚。我心里又感激,又怨恨他做事冒昧,只得雇了一部人力车,迳往招商局码头来。早见老二站在江裕船栏上向我招手,素兰也在下面官舱里守着。见着我,便把箱笼各物,点交明白。老二又递过一张船票,两个包裹,几件罐头食物。素兰忙对我道:“你转去没多时就要来的,我也不买甚多东西送你了。这里有两包绸绉,是我历次做衣服余剩下来的,你不嫌弃,可以带回去把家里人随便添补点甚么。另外还有几斤哈士蟆,两罐头鱼松肉松,那都是有恙的人能吃的东西,你回去见了我们姊姊,就说我做妹子的,改一天再来替他请安罢!”说着,那副眼泪已是扑簌簌落个不住。过了半晌,又指着老二道:“这张船票是他孝敬你的,那船上的买办,敢是已经招呼过了,听说还是你同乡呢!”我忙接过手一看,见是一张免票,心里想到:怪不得人说招商局生意每年折本,单是上下水应酬倌人的免票,核算起来,听说一年竟有一万多张。我初听见甚为骇异,照现在看起来,一个大姐竟能讨得着官舱的免票,那其余的时髦先生,就可想而知了。当下就不想去接他,又恐怕拂了素兰的美意,只得勉强收下。要想同他主仆说两句世务话,却是一句都说不出。想了半日,才迸出一个“妹妹珍重”!那两行热泪,早已情不自禁的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。素兰他也回我道:“哥哥放心,青山不老,绿水长存,千万莫忘却昨宵言语。”我再想去答应他,不意我那声音,被泪线咽住,莫想答应得出,只好将脑袋点了两点。
  老二立在一旁,拿那小手巾儿擦泪。三个人都静悄悄的,各不言语。却被那船上汽笛呜呜的响了两下,接着,开车的铜铃,又当的一声,茶房水手便在那里上上下下的赶逐闲人。我同素兰各人皆吃了一惊,知道那只船已是快开的了,就忙着送他们上岸。谁知才走出舱口,那船上跳板已自抽落,轮身便离开趸船有四五尺无了。老二见了,急不暇择,急想涌身往岸上跃去,却被我忙用两只手抱住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