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,搬张凳子他坐坐,倒碗茶他喝喝,和他谈天。金大妻因楼上事情正忙,走上楼去收拾一切。金大谈得高兴,坐着不去。有一位同乡叫阿云道:"金大,我家和你前村后村,你住安乐村,我住南溟庄,今年水灾,大家没饭吃倒也公平无私。你上海来吃这碗饭,也是同我一样,走着三十六着的末着棋子。"金大道:"倒不是啊!我的的确确是城外头籴米外行。"阿云道:"我倒不是外行吗!一些过门节目都不懂。"两人正说时,傍边一位相帮,对阿云眼睛一白道:"你们大家说外行,谁到堂子里来从小学生意,拜老司务,像你阿云大叔,两只眼睛多化凶,做事情推说外行,赚铜钱就弗外行,精明得死脱快,你还要说外行,我们多化内行统要拜你老先生了。"说得阿云羞着不响。金大道:"你们别说笑。吃这碗饭,也要些本事。我刚上生意几天,客人跑进客堂来,问也不敢问他到谁房间里去。一时拉铃也拉不大响,叫我搬菜上楼,更加毛手毛脚,汤水溅到客人身上。现在已算内行得多,只是有许多地方还弄不大清楚。今天我要出出行,问一声诸位,譬如我认清这位客人做楼上的,这位客人做楼下的,楼上两个房间,楼下两个房间,假使做四个房间里四位客人一同携手而来,那末叫我拉铃呢,还是叫下头房间?叫左房间呢?还是叫右房间?这倒是个难题目。前回我碰见过,两位客人做楼下左右两房间,我叫了左面房间客来,两人偏跑进右房间去。明天我叫了右面房间客来,两人偏跑进左房间去。好像和我作对一样。第一天右房间人怪我不招呼,左房间人怪我寻开心。第二天两家又翻转来怪我,叫我怎弄法呢?"金大说得一客堂人哈哈大笑。"阿云道:"可是这碗饭也不容易吃。"正说着,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,楼上金大妻喊金大道:"银珠爷,对过汽车里走出来的,当真是银珠阿囡,你去叫她过来一趟。"金大道:"我不去喊,她总会来的。"金大妻重复走到洋台上,见银珠也靠在洋台上探望,当下对她招招手,银珠点点头。停一回子,阿金娘陪着银珠过来,银珠先叫声爸爸,然后走上楼叫声姆妈,呆呆站着好像盈盈欲涕。她娘也觉一阵心酸,忍着泪,和女儿约略谈了几句,阿金娘像凤阳婆一般,牵着她便走。娘在洋台上目送她,瞧不见影子方休。金大在客堂里,谈锋骤敛,辞过贵同行,走出客堂,一路踱回去。以过大新街口,背后忽有一个乞丐,钉在金大背后,操着半上海地江北白,叫声:"金大哥,你上海来顽顽么?几时到这块?我们好久不见,难得碰到你,你救救我,我落难在上海。"金大回头细瞧,猛吃一惊,此人原来是福熙镇住下好多年的小皮匠,为了秦炳奎一双鞋子,站不住福熙镇,逃来上海,落难到这样子。金大见他蓬头赤脚,衣衫不连,牵拖一爿挂一块,早已做成乞丐。当下走到马路傍边水门汀上站着,问他道:"小皮匠,你怎会弄到讨饭呢?好好镇上做做生意,逃到上海来作甚?上海是你住的吗?你临跑还拆我烂污,把秦炳奎一双鞋子,带了走,弄得秦炳奎几次三番寻着我,并且逼死他媳妇,你行下这副良心,莫怪弄得走头无路,也叫现世报哩。"小皮匠蹙着眉头,叹口气道:"唉,我弄到讨饭,也是害在秦炳奎手里。"当把一双鞋子详情,细诉一番,金大方始明白,又责他道:"你有随身本领,为甚要贪懒做这勾当呢?"小皮匠道:"上海不比乡镇,各有各的地界,大街小弄。不容你陌生人挑着担子乱闯。我起初不懂这个规矩,打得头破血淋。后来改做别的行业,燕子窠里相帮,拉黄包车,拾香烟头,统统做过,度不活一张嘴。上海地方来寻饭吃,倘使只该一双空拳,不识字,不熟路,没力气,没荐保,简实乞丐公会里,好预定一个位置。不走这条路不行,除非要有'亏得'两字,亏得朋友......亏得亲眷......亏得女儿......亏得妻子......平空可以发财。你我一无亏得,外加在燕子窠里相帮相帮,吃上一筒烟,那末不走这条路,也无路可走。"金大听得,一时动了恻隐之心,摸出两毛小洋给他。小皮匠道:"金大哥,你能够多照应我些么?"金大翻袋袋底给他瞧,又教训他道:"你到此田地,还要黑白两饭,那末死日就在眼前。"小皮匠道:"现在只喝些龙头水,土皮也好几天没吞了。"金大叹息而去。

  作者按下金大,把小皮匠的生活状况叙一叙,倒也是上海繁华世界的特色。小皮匠他叫化名字叫小春,还是去年冬里实授三马路一带"赶猪仔"缺分,只因他夹着一口江北白,路人听得,摇头不迭。一天到夜,赶不出许多油,除非碰着贵同乡,给他一两个铜板。看官要知做乞丐,专靠一张嘴,口音大有关系,也像做学校教员一般,站上讲台,说一口江北土话,这块辣块,便给学士骂一声"青莲阁货",最好欺人的,要算国语。其次骗骗女学生操一口吴侬软语,却也很受欢迎。所以上海的乞丐,也受了国语化,三马路中法药房起,到大舞台止,这一段里,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乞丐,叫戚老四,操一口纯粹国语,而且官气冲天。你晚上应酬,走过那里,他一手提个洋铁罐,一口欢呼着:"......大人走好......大人慢请......黄包车拉开......大人来了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