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柄薄葵扇,送出门来。见塘岸乘凉的人坐着不少,湖上也是扁舟点点,人影惮惮,衣云、湘林又站定在柳阴下闲谈。衣云道:“往日我见了一湖秋水,非常快乐,今晚只觉得心惊胆怕,你道甚么缘故?因为一到明日,那湖水决不肯留住我一艘船。须臾片刻,非直送到我瞧不见你处才休。”湘林听得,也不免对着湖光出神。那时一阵凉风,忽把一片清澈的歌声,吹送到两人耳内。这歌曲是农人唱的一种男女相悦的俚辞,其间也不少天籁。两人听道:结识私情东海东,路程远信难通。等到路通花要谢,路通花谢一场空。湘林和衣云听得,触动悲怀,心中只是别的跳荡。又听道:
结识私情路迢迢,星稀月暗那能跑。露水里去了浓霜里返,伤风咳嗽自家熬。
衣云道:“湘妹,这歌倒也有些意思,不算粗俗。”湘林羞着,只管听。又听道:
结识私情隔条泾,东西两岸那能行。青竹造桥给你娘踏断,快刀切藕断私情。
湘林道:“不要去听他罢。”衣云道:“却也不味。”再听道:结识私情隔层帘,隔帘亲嘴咬碎舌尖尖。雪白样汗衫染了一点鲜红血,亲娘问你哪回言?衣云拍掌道:“妙啊,想不到渔夫牧竖口中,也有阳春白雪的调。”湘林道:“他们大概也在那边送你,这便算得一曲骊歌。”衣云再听时,歌声已歇。湘林道:“有许多田歌粗俗不堪,这还算得雅俗共赏。”衣云道:“我从前听得一般踏车戽水的人,唱着不知甚么调,合罕……合罕…我问他,他却有典可数,回答我道:这支歌,从前种田祖师傅下,最老的歌,你们读书人难道不懂吗?当时诸葛亮在蜀中教人种田,怕种田汉寂寞,教他们唱歌,又怕种田汉夜里胆小,便造出这支合罕……合罕……的歌,也是壮种田汉的胆子。我们虽不懂这支歌甚么意思,只是世代相传下来,说这支歌能够吓退鬼祟的,究竟鬼祟听了吓不吓,因为我不是鬼祟,简直不能断定。当下我听他说得有理,倒也很佩服他。”湘林道:“可是你文皱皱的书生,给那赤脚汉盘驳倒了。”衣云道:“赤脚汉他们自有一部赤脚经的,往往秀才举人,驳翻在他们手里。他们村上聘了个先生,便要一窝蜂去掂先生的斤两。前年我们村上有个秀才先生刚开学,便给那东家盘翻。你道他问的甚么?他道:请问先生,天下国家有几斤重?先生把《四书》《五经》统统翻到,找不出来。那东家笑道:先生,难道大学也没有读过?大学上明明说‘天下国家有九经’,你怎会不知,足见你先生书生,省得误人子弟,请你回府罢。那先先生这一气,真气得日月不明,风云失色,只好回去抱小囝。后来那东家又聘到一位先生,和东家同行,一样赤脚种田的。东家问先生道:请问你先生统共识几个字?先生道:“不瞒东翁,我只识我东翁所识的几个字。东家又问:‘学而时习之’的而字怎么解?先生笑吟吟答道:这是我们种田人的吃饭家伙,一柄铁耒像不像?东家道:“不差不差。又问先生道:“像蓑衣一般的甚么字?先生道:“雄的斋字,雌的齐字。又问像狲一般的甚么字?先生道:“拖尾巴的及字,断尾巴的乃字。又问像牌位一般的甚么字?先生道:缩脚的且字,伸脚的具字。东翁佩服得一恭到地,叮嘱道:我家小儿,也不想中状元考举人,只要你老夫子把几个要紧字眼传给他,待他将来也会盘驳先生一番,便算你老夫子赤心忠良了……”衣云说得湘林笑着道:“云哥,你明天做先生去,倒要当心那个盘驳你的人,他却比不得种田汉,怕连你先生的生辰八字都要盘驳到咧,你肚子里可曾准备准备?”衣云道:“湘妹,我听你说的话,不知怎样,总觉得弦外有音,好像话里有骨子似的。我不再和你谈了,中秋会罢。”湘林黯然不语,半晌答道:“我早晏一去,你去罢,我待你吃月饼,你可放在心上。”衣云点点头,慢慢挨步回家,整理整理行装,一只书箱,一只衣箱,一个铺盖,三件法宝,一家一当,尽在于此。当晚一宿无话,明晨别过叔父,再去拜辞老师。老师不免教训一番,咬文嚼字道:“师严道尊,小子不可玩忽。更有一层,吃我们这碗板凳饭,最容易生病,不活长寿的。当时孟老夫子有句话,叫做‘人之患在好为人
师’,那个患字,便是患病的患,衣云你要当心啊。”衣云抽了一口冷气,心想大概怕我夺他饭碗,特地咒骂我,也为的同行嫉妒起见,当下无话可答,只好笑着道:“先生年纪大了,更要小心。学生此去回来,不知可能再见先生的面咧。”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。衣云登舱开船,经过湘林水阁下,探首望望,一片湘帘内,隐隐约约有钗光鬓影。衣云心中迷迷糊糊,忍着十分疼痛,一路离澄泾向苏州木渎进发。从此澄泾湖上,少了一位风流蕴藉的少年。灵岩山下,平添着一片玉笑珠香的韵事,暂且按下不提。
作者另寻出一条线索叙叙南溟庄一位庄主赵肖虎。赵肖虎五十多岁,只有一位千金小姐,肖虎和他的夫人陆氏珍怜玉惜,从小聘个蒙师教读。十四岁便送到苏州城里一所自立女校住读,现在已交十八岁,将近毕业,肖虎挣下四五万家私,很热心地方公益,修桥补路,缘簿上总有他的大名。一百二百文,总肯化的。现在因为女儿毕期近,心下老大替女儿筹划一番事业。肖虎有个心格高傲的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