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”冠英又问道:“先生,那只马到底为何弗肯走呢?”老师忽拍一下案桌,摇着头道:“为何不走,你想!你想!你难道又忘怀么?上文不是说‘奔而殿’,那只殿,说不定是三官殿,是土地殿,大概总很狭窄,你想那匹瘟马奔到这里,怎样还走得来呢,正合着句成语,叫做‘船头上跑马走投无路’了。”冠英似乎解得这番意思,不住点头。老师又道:“我讲书,不肯马虎,这样有声有势讲你听,你再不能忘掉,辜负我一番苦心。”衣云听得,心上好笑。
衣云本来从小是爷教读的,爷死后只有自己揣摩,这位李老师,人家说他秀才,他自己也说是个秀才,可是衣云总不相信他进过学。衣云从他读书,唤他先生,委实像和尚道士拜忏诵经,目的无非骗斋主三餐茶饭而已。他吃叔父的饭,不好不替叔父念念消灾经,总算在书房读书,一日坐七八个钟头,听听笑话,解解闷怀。那天老师正在想出副对子,只是想上联,比下联要难到十万倍,读在口上顺口好听听的对,真不容易给他找到。他正在绞脑汁,幸亏得一位救星走来,那人是老师的好友,特来拜访。衣云也认得他是福熙镇上汪四先生,汪绮云的父亲。汪先生和李老师谈了一阵,又问衣云道:“世兄,你福熙镇上可是好久没去了?”衣云道:“是的,我已念多天没出里门,令郎绮云兄好,我很想念他。”汪先生道:“他荒荡透,那里肯像你一般用功。”衣云道:“玉吾也好久没有信来,不知可好?”汪先生冷笑一声道:“你见他面,定要呆一呆哩。他现在该苦,给老子关在书房里,门槛不许他跨出一步,真像坐监牢一般。”衣云听得,很疑讶,问道:“福爷为甚这样严束起来?”汪先生道:“一言难尽。你碰见自知。”汪先生凝一会神,又道:“世兄,隔天你到镇上来,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。你和我家绮云很说得来,吾那件事,便要托你劝劝他。他的终身大事,叫他不要模模糊糊。”衣云道:“甚么事?”汪先生道:“今天已晚,不便细谈,等你来镇奉告。”当下汪先生辞了李老师回福熙镇去。
衣云送到门口,碰见莲香,唤道:“少爷,里面老爷,正叫吾来请你呀,你进去一趟罢。”衣云跟着走进内宅,他婶母道:“你叔父坐在床上,有话对你说,叫你走进房去见他。”衣云入内,见叔父在床上斜靠着半个身子,面孔惨白无人色,当下衣云问了几声病状,莲香端只凳子,衣云坐。他叔父道:“我的一条老命,大概祖宗有灵,去从那些鬼判官、鬼录事手里抢来的了。现在四十九岁一重关,好算过去。大病不死,说不定有寿面好吃。只是此番损失可不小啊,一年租米要耗去三分之一呢。你想我睡在床上,心痛不心痛?”衣云接嘴道:“叔父吉人天相,现已死里逃生,可称鸿福齐天。那些钱财,仿佛鸭背上水,来去不定,毕竟小事,请叔父莫放在心上,等到起了床再说吧。”他叔父微微叹口气,接着道:“我此番双脚一伸,两眼一闭,倒也随便他们去怎样挥霍无度吧。可恨又从鬼门关打了回票,那末留得青山在,虽则不怕没柴烧,只是总要想法子去把柴樵来的,你不去樵,难道柴会生脚跑来给你不成?你想对么?我叫你来,不为别事,我帐房里的租米,你替我带着眼睛,前日摘一张横单,你去把租簿上对一下,我生病这几天里,听得有好几户来还过,只是没还清,有的还三成四成,也有少一升半升,至于情让不情让,帖粮不帖粮,统统要我自己作主。除我之外,谁作得主!我生病在床上,别人做事,怎好算数,你替我对秦催头说,仍要叫他们补足,这笔帐才好算清,否则耕田不耕总在牛身上,我们这里仍旧要开追出差。并且那些零零碎碎户头,更不容他延宕。可是为了他一升半升,一斗二斗米,我再多开一本帐簿么?你叫秦催头催他们尽年底统要清帐,倘秦催头三四天内不来,你横竖他家里已去过一趟,替我特地去催他上劲些。催头和佃户一样,统像只蛮牛,你不赶急他,他总是不去,不去催便不来还,那末我们业主望眼将穿,受他们的苦。衣云你快替我想法,我不能起床,你要替我三分心力才好。”衣云听说,晓得叔父的脾气,对于田租,说情也是无用,只有唯唯惟命。叔父又道:“你这几天可在用功?不要上街去胡调,小屋子内早些去睡,钥匙可是交给婶母的?你早起夜眠,第一要当心门户,别给外人来偷米。”衣云道:“侄儿不敢闲逛,一心读书。钥匙从叔父卧病之后,一向交给婶母,晚上替婶母取的,一切请叔父放心。”说着也就别了走出内房。小三已来喊吃夜饭,吃罢饭,踱到帐房里问问一个外帐房陈先生,秦催头来过么?陈先生道:“他昨天来的,本栈租米收得差不多了,现在只弄僵一笔情让的成数,当时内宅粘出条子来,减成不减成,我们也只有奉命而行。谁料到现在要去倒板帐呢。你想田户何等贪小利,既然占了这个便宜,好像已咽了下肚,怎呕得他出口。只是我们吃东家的饭,两头受气,天天像倒拔蛇一般和田户争执,结果还是顶了石臼做戏,吃力弗讨好。”衣云听得话很有理,便安慰了那帐房先生几句,走向内帐房,取出租簿,把前天开的张横单对对,只剩六七户完全没还,其他还二成五成八成的,都盖着个“让讫”的圆章,红灿烂,十分触目。心想这件事,叔父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