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半年,箜篌正室下世,要想把如夫人扶正,尚未得老母亲戚之许可,有愿未酬。此番到杭,正想宝扇迎归,完成大典。当下别了空冀,径往探视。空冀独在旅舍午睡,直到垂晚,始见箜篌引着如夫人飘然而至。箜篌介绍见过空冀,三人一同下湖游逛,直至新月上升,湖烟四起,才始倦游归来。当时箜篌另开了一间十九号房间。空冀推进十七号房间,忽榻上睡一女子,不觉怔住了。再细认时,并非别人,便是新康里的五娘。空冀诧怪着,问她怎会独自到此?五娘只管笑笑了一回道:“我特地来找你呀。小俞昨天听说放了,我怕他来复仇,所以偷偷地逃到这里来找你。你在上海,天天和我谈谈讲讲,我就不怕。你一走,我不知怎么胆子就小起来,不敢再住新康里。只是我除掉新康里,别地方没跑处,想起你在湖上逍遥快乐,便来望望你,陪你白相相。”空冀那时思潮起落不定,心想此番弄巧成拙,做了一回黄衫客,一件黄衫,就此脱不下来。人非草木,谁能无情,当在明媚的西湖上,对此明媚的西子,谁不动情。只是五娘此时,正像南飞之鹊,无枝可依,我一惹情丝,决难解脱,这如何是好?当下呆呆出了一回神。五娘笑道:“痴子,你见了我呆瞪瞪则甚?”空冀只好向她强笑了一笑,又问她来时可有他人知晓。

  五娘说:“一个都不知,在老三面前,也推说到好婆那里住几天。”空冀道:“那么你想在这里逛几天回去呢?”五娘对空冀一瞄道:“随便逛几天,你要我陪时,我只管陪你逛。你叫我回去,我便回去。”空冀听得,又默默地叹息,心忖这番一惹情丝,不知又要惹出几多烦恼。只是事到其间,没法可想,一回儿走向十九号里,冷冷的对箜篌道:“今天你这里春生一室,我那边未免太凄清了。”箜篌笑道:“你嫌独宿不成梦么?那很容易,湖上不少佳丽,尽你剔精选肥,停回只消你吩咐茶房叫去。”空冀笑了笑道:“弗必费心,已有一人不远千里而来。”箜喉道:“咦,甚么话?”空冀把详细述了一遍,箜篌道:“哦,原来你心上人已追踪而至,那再好没有。”空冀道:“好是好了,饮鸩止渴,后顾堪忧。”箜篌笑道:“天下寻快乐的事,后顾不得,后顾茫茫,都是烦恼,只有随手拈来,随后撒去,寓目赏心,便是快乐。”空冀默然半晌。当晚空冀引五娘见过箜篌夫妇,一同晚膳。吃罢饭,又各偕所欢,往湖滨公园一带草地上纳凉散步,直到黄昏过后,四人回寓安宿。这一夕,不消说得,空冀和五娘发生关系,便是做书的要替空冀包瞒,也一时包瞒不来。因为有褚大律师当场作证,从此以后,两对伴侣,真像蜜月似的双飞双宿,无日不在山巅水涯。每当夕照衔山,或凉雨初过之后,一叶扁舟,放乎中流,荷风送爽,山翠扑人,觉得烦虑全捐,飘飘若神仙中人。有时泊舟桥洞中,四人猜谜赌胜,不中,叩玉掌示罚。有时傍舟柳岸,掷骰争红,把青莲子计胜负。每每不到月上,不肯归来。五娘更喜欢拂晓落湖,往往不及梳洗,携梦登舟,把天然的圣湖和明镜,把环山作妆台,照水掠鬓,风度云鬟,丝丝飘拂,一阵阵暗香扑人,直令马空冀心骨皆醉。

  这般好日子过得很快,忽忽已到七夕,天气也凉爽得多,四人便浩然有归思。空冀对五娘道:“今夕天上牛女,是相会之日,我们俩却是分离之日。”五娘黯然道:“这算什么话?我们到上海,不是仍旧好厮守在一块儿的吗?”空冀微微叹口气道:“怕不能这样子形影不离吧。”五娘听得,顿时一个身子瘫软似的,跌到沙发里,秋波闭上一回,泪珠儿便抛到胸前。空冀心中荡着,把块帕子,替五娘泪。五娘带哭带诉道:“你上海去要抛撇我,那是我不回去了。”

  空冀道:“不回怎样呢?我是要回去的。”五娘道:“那么你抛我在这里,我也不放你回去。”空冀笑道:“你真是小囡脾气,两人在这里好喝湖水过日子的么?”五娘道:“那么回去仍旧要陪我住在一块儿的。”空冀默然,心想烦恼来了,只好安慰她道:“准陪你居住。”五娘道:“你说话靠得住么?”空冀道:“到上海再说。”五娘又哭着道:“我不来,你说话一句进一句出,是靠不住的。你不答应我,我随便怎样不放你回去。情愿同你饿死在西湖里。”空冀弄得一颗心摇摇不定,只得答应她道:“算数,答应你同居,你别哭,我最怕女人哭。”五娘收了泪。十九号里箜篌过来道:“我们中车走吧。”空冀道:“也好。”

  一回儿吃过饭,空冀见五娘靠在沿阳台,对湖上呆呆地出神,空冀问她你转甚么念头?五娘道:“我舍不得这般好山水,今天以后,不知哪一天再来湖上。便是他年现再来时,不知你还肯来陪我么?”空冀笑道:“你痴了,你要我陪时,我总肯陪你的,何用思前想后。”五娘摇头道:“怕你口不应肚,心里靠不住。”空冀涎着脸道:“靠得住之至。”五娘道:“怕在这里清爽,一到上海就要浑淘淘。你说心里靠得住,请你对着西湖赌个咒。”空冀笑问:“怎生赌法?”

  五娘指着雷峰塔道:“你说要抛撇我时,除非等他倒掉。”空冀依他话道:“我要抛撇你时,非等雷峰塔倒后。雷峰塔不倒,我们俩永远爱好。”五娘快活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