操日语问她们叫甚么?一人说叫蓉子,一人说叫春子。一士打量她们年纪还轻,十六七左右,面上满涂脂粉,同塑像一般,辨弗出她们本来面目的美丑。只觉颦笑之间,丰韵还不弱,当下斟一杯酒给她们呷了,她们也还敬一士一杯。一士和她们娓娓清谈,空冀等只呆呆望着,不懂说甚么话。惟有芙镜懂得,也和春子问话。衣云问一士讲的甚么?一士说:“我在那里盘问蓉子身世,她说也是一位女学生,因为没有学费读书,特地到支那来做票生意,不久便要回去读书。”衣云道:“这话靠得住么?”一士道:“的确如此。日本出名淫卖国,贞节问题,通国人民都谈不到,女子把夜度资充学费,很多很多。他们全国男女,不识字的很少,以为不识字之耻,胜过淫卖妇。所以情愿失节读书。”衣云道:“她中国话懂不懂?”

  一士问蓉子,蓉子说略懂几句。正说时,又进来一位年事略长,一士认识她叫绿子,问她你几进来支那的?绿子说,来了二年多。一士快活着道:“难得四年前故欢,今天在这里不期而遇。”忙敬了绿子两杯酒,撇开蓉子,和绿子喁喁谈心。绿子也细诉离情,足足讲了一个钟头,害得不懂日语的几位,如老僧趺坐,屏息而待。子潇忍不住道:“今天没趣,我们来做个哑子,只看别人欢乐,自己插口不下。”空冀道:“倒不是呢,也算平日会说话的一个小小报应。”芙镜道:“你们觉得没兴,那么叫他们唱歌吧。”一士也叫绿子蓉子唱歌,各人到外边去拿了只筝来,绿子第一个拔动三弦,卜东卜东弹了一回,轻启歌喉,唱一折浅草春游歌。一士、芙镜称赞不迭。春子、蓉子两人也各唱了一折,一士叫绿子再唱,绿子唱一折夕阳归来歌,要一士和她合唱。一士道:“我已多半忘掉。”绿子说:“你在东京,唱歌很有名气,和我合唱过好几回,那里会忘掉。”一士道:“我到过德国多年,不唱已久。”绿子强嬲一士同唱,一士只好和她调,两人你一句我一句,唱个不休。一回儿,芙镜也加入同唱。一室之中,咿咿哑哑,宛如乌鸦晚噪,害空冀、子潇等四人,笑得前仰后合。须臾唱罢,一士说:“这支歌是日本女学生放学归来,一般游蜂浪蝶,调戏他们相悦问答之辞,所以要男女合唱。”空冀道:“我们真像山东人吃麦冬,一懂不懂,只有你们两人开心。”一士道:“你们不懂,那么叫两位舞子来舞一回吧。”说着按铃,叫酌妇来吩咐喊舞子,酌妇衔命而去。不一回,趋进两位十三四岁小姑娘,打扮得十分华丽,对众人参见行礼之后,便在席前扯开一柄泥金摺扇,作种种古装舞,或翘一足如鹤立,或仰全身如鹏搏,腰肢柔软像柳条一般,歌喉宛转像黄莺一般,歌舞一回,妖喘不胜,香汗盈腮。一士叫她们坐一下,各敬她一杯茶,两人呷了辞去。空冀道:“这歌舞的玩意儿,倒还大家懂得。”一士道:“我们改天再来叫绿子作浅草舞。”空冀道:“甚么叫做浅草舞?”一士道:“浅草日本一块地方,这地方多避暑的人,暑天有种半裸体舞,叫浅草舞,委实腻而且荡。”空冀道:“原来如此,那么今天统统见识过了,我们散罢。”一士叫酌妇送饭,这里的饭,白而且糯,资养料很足,中国菜馆无论那家及不来。各人吃罢饭,酌妇跪着送上帐单,一士见开着六客料理三十元,烟酒料四元八角,代艺妓三人,计三小时,每小时二元,合十八元,代舞子二人六元,总计六十元另八角。一士给她七十块钱,余多作赏赐。酌妇跪着谢赏。艺妓也谢赏而去。一士等走出房间,穿上靴子,酌妇三四人,匍匐相送。绿子又和一士嘤嘤讲了几句体己话,一士点点头。各人走出六三亭,其时已敲十一点钟,马路上冰清水冷,黄包车也没一辆。众人走过一条马路,才见电灯光下有四辆黄包车。子潇等一哄跳上,分道扬镳而去。这里只留衣云、空冀两人,依旧慢慢踱去。走过不少路程,只不见有黄包车。心想此刻时光尚早,并不十分夜深,怎么黄包车已绝迹于道。当下边想边走,走过一片荒场,高叫几声黄包车,前面只不见有车夫答应。衣云道:“大概这里荒僻所在,车迹不到。”空冀道:“此地昆山花园附近,人烟稠密,哪里说起是荒僻之路呢。”


  正说着,旁边同行的一人道:“今天黄包车夫休息,路上稀少得很。”空冀诧怪道:“不知为甚么要休息?”那人道:“我也不懂,今天不但黄包车夫休息,连各马路店铺子关门休息的也不少,开着的只有几家外国行家。”空冀道:“那也奇了。”说着一路走去,已到北四川路电车路口,两人站着等电车,等了一回,忽有一辆黄包车,在西面慢慢拉来。空冀高叫一声,那车夫好像没听得。空冀连喊几声,只不答应,直等拉到面前。空冀在电灯光下,细细瞧那车夫一眼,不觉怔了一怔,原来那车夫一路拉车,一路流泪,两只眼眶子里,泪珠儿像黄豆一般,连续不断的抛下。空冀好奇心发,又高叫一声道:“喂!黄包车。”那车夫猛听得,连忙迎上道:“到哪里?”空冀道:“到大马路日升楼。再要一辆,你替我叫去。”车夫放下车子,走到空冀面前,忽的双膝跪下,叩头不已。空冀大吃一惊,衣云在旁也慌着,问那车夫你有甚么事这样子呀,快起来。车夫只不起身。空冀又道:“你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