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书》《勇侠大观》没有一部书不出风头。后来越出越多闹翻了,做的人也实在太拆烂污,甚么一根烟杆子,刺杀一百念八个好汉。两柄宝剑,鼻子里进去,屁股里出来,简实像说梦话一样,看的人也就没有兴味了。书业潮流,便转移到黑幕上去。大家说黑幕不比武侠小说,向壁虚构,这是揭破社会的秘密,实事求是,很有来历。因此坊间大家争出黑幕。说也奇怪,上海洋场十里,百千万言也揭它不尽。甚么《黑幕大观》《黑幕汇编》《黑幕里的黑幕》,这是笼统的,还分门别类,甚么《姨太太黑幕》《大小姐黑幕》,后来越出越多,便有甚么《和尚尼姑之黑幕》《乡下姑娘之黑幕》,作者差不多要把娘老子的黑幕都写出来了。从此不到几时,那张牢不可破的幕,也就揭穿。后来潮流又转到财运上面去,财是大家贪的,见报上登着广告说,看了这种书,立刻可以发财,有哪一个阿木林不欢喜发财,因此甚么《财运预算法》《财运必得法》风行一时。上海地方差不多瘪三叫化子手各一编,大家想发财,发了财之后,饱暖思淫,是免不得的。所以现在的潮流,大概要转移到财字上面一个字上去了。今儿苗头已见,甚么《隔壁桃花记》《一枝红杏记》,听说成绩着实可观,料想一定要走这条路的。我正预备出一本《春醉芙蓉记》,总要把男女两性上的秘密,赤裸裸地描写出来,甚至于男女两性交接时的方式动作也要尽情描写,中加工细插图,逐节逐段说明,另加按语,这样淋漓尽致,才好一拳打倒西门庆,一脚跳翻权老实,包能一纸风行,家弦户诵。老哥,你道我眼光对吗?你听我一番话懂吗?”

衣云笑道:“听君一夕话,胜读十年书。想不到书业中有这们忽起忽落的潮流,那么幼凤这部小说,虽则也是讲儿女之情,不免发乎情止乎礼,大概只好庋之高阁了。”幼凤听得,微微叹口气道:“可惜三个月光阴掷诸虚牝。”散客道:“你倘使做了甚么《男女联欢史》《夜半恩情记》等,三四块钱一千字,包我身上,立时立刻有人要。近来有不少小说家,日夜赶著此项小说,差不多三四天出一部,依然供不应求。可惜你不明白出版潮流。走错了路。”幼凤没有话说,只得挟了一册稿子,仍旧和衣云回到编辑所。过了几天,幼凤经济难关又到,碰见凤梧、一鹄,把售稿情形,细诉一番。大家说,我们都是过来人,此中甘苦,早已备尝。幼凤托凤梧想想法,凤梧当写一封信介绍给塔报馆一位编辑先生刘芳阁,请他刊在小塔报上,充充篇幅。幼凤晚上又不免独自去登门拜访,总算刘芳阁给凤梧一百分面子,允许刊登,约计五万八千字,算五十块钱,嘱咐幼凤隔天晚上,到下面会计部,向会计主任领取。幼凤这一喜喜得像小尼姑落去了私孩子一般,一到明朝,偷偷地写一张五十元收据,盖上个朱红白纹图章,塞在袋里,又笑嘻嘻约下沈衣云在外面小酌。衣云一怔,心想幼凤请客,河清难俟,当问他说:“难道你银旗有主吗?”幼凤点点头道:“总算旗开得胜,从此银旗不恨了。”衣云对他拱拱手道:“贺贺你,准扰你一餐。”当下挨到五点钟,幼凤拉拉衣云袖角,同出编辑所,一路径到塔报馆。谁知等下一个多钟头,那报馆里的会计主任没有来。两人盘旋在一间小小应接室里,真像热锅上蚂蚁一般。问问茶房,说李先生说不定哪时候来的。衣云这时听得里面叮碗响,腹中饥肠雷鸣,摸摸身畔又是分文未带。幼凤更心急如焚,再等一回不来,只得拉了衣云走下楼来,叹口气道:“求人之难,真不堪设想,你大概枵腹了,我们去吃碗面,点点饥吧。”衣云说:“我预先声明,囊中不名一钱。”幼凤笑道:“两碗面钱,我总还有。”两人一边说一边走,上得月楼,坐定叫两碗焖肉面,堂倌冷冷的答应一声。衣云一望四座别无他客,心想此刻来吃面,明明代替夜饭。堂倌估量我们吃不起夜饭,所以要冷脸相向。世情冷暖,于此可见。当下两人等了好一回,还没送来,向堂倌催询。堂倌说,此刻不在市上,不能像清晨来得快,请等一刻就来。两人只好坐守,好容易听得楼下锅子响,堂倌端上两碗面来,两人狼吞虎咽吃一个空。吃罢摸摸嘴,幼凤当先下楼会帐,堂倌高叫两碗带小,幼凤伸进袋里摸索好久,只管呆着不响。衣云在旁替他着急,幼凤又把袋里许多纸条名片信封信笺之类,摸出整理一回仍不见有一文钱,面上忽红忽白。衣云正待开口说话,幼凤转惊为喜,在地上拾起一枚双毫,授给帐台上那人,只找出八十文。两人匆匆走出面馆,捏一把汗。衣云道:“你好险啊,"幼凤笑了笑,仍到塔报馆,总算碰见主任会计,领到五张十元钞票,满心欢喜。走出报馆,再想请衣云吃饭。衣云道:“省了罢,再吃不下。”幼凤把二十块钱还衣云借款,衣云说:“前回向空冀借的,空冀不在乎此,你也无须亟亟。”幼凤欢喜不尽,明日汇寄三十块钱到浒墅关蚕桑学校,给夫人缴学费,二十块钱寄回家里另用,过得难关,又日夜著作,攒头及案,落纸起春蚕食叶之声,从此不敢再做长篇小说,专作短隽笔记,投寄日报馆按日登载,月得数十块钱,稍展眉宇。

秋去冬来,不觉已是风雪残年,编辑室中事务暂停。衣云因舅父表妹等回去收租,须开春来申,很觉冷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