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龙慎心员外来到湖广地方,然遇着丰年穰穰,米如山积。员外投下主人家,陆续付了万两银子,不半个月间,籴完了。装了长稍船十数只,钞关上报了量头,正待烧神福、开船长行,忽然有人说道:“江上有贼船无数,据住中流,并无客商来往。”龙员外只得停住,整整候了十来个月。探听得江上平静,方敢开船。一路上闻说苏松产米之地,遭遇大旱奇荒,便急急赶回。到了境上,一路野无青草,人民菜色,卖儿鬻女,掘草根,剥树皮。龙员外见了,不胜悲叹,即便将米都起到家中,杜氏相见,欢喜问候;孙自连闻得丈人到家,也来问安,又叫戏文摆酒接风,员外连忙摇手道:“不可,不可。如此荒年,别人家都忍饥受饿,我家演戏吃酒,心下何安?贤婿,何不省一家有余之费,免多人不足之忧,真美事也。”孙自连道:“古云:自作自受。他人自苦,我家自乐,两不相干。小婿却喜得遇此荒年,当中生得些利息。”员外道:“岂有此理!”孙自连见丈人不允,自去家中与龙氏大吹大擂,饮酒快活。龙员外次日思忖道:“籴得这些贱米,正好济荒。”随即开个帐目,贴在门首:如有大户,止取价十分之五;中户取价十分之三;下户取二;赤贫者,竟不取价。籴米者,多不逾石。贴了招头,只见纷纷拥集,齐来买米。龙员外概不计利,几万石米,不消个把月,尽行卖完,也不知救活了若干人性命。真个一念之善,救济万灵,其时感动上天,忽然大雨淋漓,平地水深三尺,米价渐平。有司官给扁奖励,将其子龙泉举了德行,赴京考选。当时龙员外遂将家中田产,并当铺本利,付与女婿孙自连暂行代管,自与杜氏同子龙泉进京,选了直隶良乡县知县。择日到任,做了:
三年县令,四境弦歌。两袖清风,一帘皓月。
龙泉一日奉了钦差恤刑的牌面,行到本县,审录狱囚,秋后处决。龙泉禀过父亲,斋戒沐浴,赞香告天,秉公鞠问。审得犯人一起钱三,拖欠白粮三千石,赤贫无抵;一起赵是德,侵用库银三千两,历追无偿;一起陈仁,冒支军粮五百石,父死子代,年限已久,俱应处决。龙泉不得已,只得判了押,该房写文书,申上恤刑取决,自己退入后堂,不言不语,闷闷而坐。龙员外见了,便问道:“吾儿今日问何公事,如何面带忧疑?”龙泉慌忙答应道:“今日审录重囚,孩儿审得三起,共欠钱粮将有万金之数。年限当决,不觉心下惨然,见于形色。”员外道:“此事何难!待我修书一封,寄与你姐夫,在家中取银一万两,偿了官银,可不救出这三条人命。”龙泉听了父言,大喜,即时简差的当衙役四名,将书寄回,取银应用。一面令该房改了完粮申文,开豁钱三等罪犯,专候家中取银报部。
不想孙自连自从舅子做官,丈人也到任去了,一发倚着财势滔天,无拘无束,日逐呼朋引类,大嫖大赌,不消两年,将海大家私尽行消败,龙家田地房屋,一概变卖光丁。又遭了一场横恶官司,真个一贫如洗,夫妻两口赁得陋巷居住,小屋二间栖身。孙自连每日向丈人的相识那里,借贷糊口。正在穷困之际,忽然接着良乡县差役投到龙员外的家信,自连拆开看了,便对龙氏道:“好笑我丈人,儿子现在做官,倒来家中取银,不要说如今家事一空,便像当初,我也分毫不发的。”随即打发回书,与差人转去。
那龙员外父子,只道家中放着现银,可以朝呼夕至,当时申了完粮文书,恤刑批允,龙泉将三个罪人当堂释放,三犯感戴活命之恩,已是叩谢而去。歇了两个月,只见差人回来,呈上孙自连空书一封,上写:“年荒无计,坐食山空,家产田园,尽归乌有。”龙员外父子看了回书,大吃一惊,半晌做声不得,恼恨孙自连败坏家资,又先已放去罪犯,如何是好。父子二人正在商量无策,忽然直隶巡抚发下公文,来取完粮银一万两,立刻解到军前给军,吓得龙泉手足无措。军需紧急,抚院又连催了三次,不见解上。龙泉回文,支吾不过,又没处去寻原犯,上台那里肯信,都道是龙知县侵没官银,一本参了,奉旨追则提问。差了两个校尉,竟到良乡县堂上,拘拿进京审究。龙泉父子抱头痛哭,龙泉含泪说道:“父母不必忧虑,我们一点仁心,救了三个人的性命,苍天有眼,孩儿此去,决然无事,料道日后自有报应,父母不必记念。”龙员外向南指着骂道:“可恨那天杀的贼,将我数十万家财,尽数花费,弄出此祸,怎生处置。”龙泉再三劝慰,校尉又在外催促起身,杜氏只得安排酒饭,款待公人,恳求宽待几日。众人商议,别无门路,员外只得对龙泉道:“吾儿进京,慢慢挨过几限,待我如今星夜回到苏州,家中亲友处取讨些帐目,也有数万金。倘讨得来,陆续还官便好。”说了一遍,校尉催逼不过,只得大哭一场而别。龙泉自同校尉往北,员外自同杜氏回南。
且说那好赌好嫖的贤女婿、失财失势的孙自连,自从败坏家私,住在破屋,日无生计,晓得龙员外平日惯好施予,借贷与人,一应帐目尽皆存在家中。自连一一简看,足有数万金,不胜欢喜,执了票子,日日东寻西讨,有肯还他的,便有本无利也罢;就是欠百金的,还了三五十两也罢,只求得些现物到手,便将原票还人;如不还他的,他便诈死诈活,拿了一条绳子,只说的是吊杀勒杀。那些欠银子的亲眷,见他情极,心下想道:“虽然欠的是龙家银子,他却是龙家赘婿,况且亲笔票子现在他手里,便都多少还他些,立时都讨了原票而去。数万金票约,足足也讨了七八千金,其余一笔勾消。自连与妻子道:“我与你住在这破屋内,有这许多银子,须要藏好,不如暂埋在灶床下,待我一面去回赎几间房子,便讨奴仆、做衣裳,依先开典当做财主,有何难哉。”龙氏也欢喜了不得。当夜将银都浅浅的埋在灶下,只等早晚赎了房子,便好迁移。不料自连日逐因为奔波讨债辛苦,冒了风寒,忽然病将起来,渐渐沉重,病了半个多月,寸步不能出门。龙氏伏事得不耐烦,只因穷了这好几时,受了苦楚,见自连讨得这几千银子回来,又倚着是他父亲的,私下拿了十来两,买鱼买肉,瞒着丈夫私自吃个拄腹撑肠。却也皇天不远,看看也病将起来,更比孙自连的加重。
不说二人正在焦燥,单表龙员外老夫妻两口,一路行程,到了故乡。看见自家房产都是别人居住在内,门面番新,无处下马,投奔到亲族朋友家里。那些人见他旧日光景全无,如今又在任上为事回乡,无聊之极,况且欠着官银数万,谁肯收留?就是当日受过他恩惠的,那借他钱钞的,都道:“是你女婿在此逼诈讨去了。”尽把前情抹了,口口都是世态浇漓、薄情无义之辈,甚至连酒饭也不留他一餐的,“说到人情剑欲鸣,”盖出此也。自古道:
只有锦上添花,那有雪中送炭。
龙慎心员外夫妻两老人家,走来走去,无处栖身,只得也寻到孙自连家里。但见矮小破星二间,凄凄凉凉,冷冷落落,门儿关着,里面只闻得呻吟疾痛之声。员外和杜氏推门而入,只见女儿、女婿都睡在床里叫苦。忽然见门外来了员外、杜氏,老大的吃了一惊,只得勉强笑问道:“恭喜丈人、丈母荣归。舅舅如今还在良乡为官,还是升了别任,如何不同见来家?”龙员外苦痛起来,哭啼啼将前情述了一遍,便要埋怨孙自连几句,思量大大发作一场。又见他夫妻都病得恹恹待毙,只得又住了口。但问道:“我已前的家事也都罢了,闻你近日讨回的帐目债负,也有得七八千金,都放在那里?待我将去救得儿子回来,保全性命也好。不然,你阿舅死在旦夕了。”说毕,同杜氏又哭个不住。自连倒在病中,冷笑道:“谁教你做这样事?着甚来由?那三个罪犯比我嫡嫡亲亲的女儿、女婿可更亲着哩!直得为着那三个死囚犯倒来怨怅我们?我日前拼着性命,吃尽辛苦,讨是讨得千把两银子,我自又还了人上欠帐去了。如今两口儿耽病在身,少长没短,便要接个医生看看,也没药金酬谢,那得银子几千两,去几千里外救人?若丈人、丈母荣任归家,带得俸金,多寡也救济小婿一救济才好。”龙氏也在被窝里冷言热语,反嗟怨起父母来,倒说:“阿哥做官一场,土仪也不值得寄些与我,反来要我的。莫说如今这等穷苦,便有时也只好顾自罢了。”龙员外夫妻不耐烦听他,自往厨下做了些饭吃,便把灶房门除了一扇下来,打个铺儿安身。
过了数日,自连夫妻越病得沉重了,昏昏沉沉,起床不得。龙员外和杜氏记挂儿子,度日如年;又看着两个病人,日日倒要煎汤送水,心内愈焦愈恨。杜氏想念儿子监在京中,何时得出?与员外言三语四,在灶前相争起来。员外也是心中不快的,怪这杜氏不能宁耐,却将杜氏一推,恰好推在灶上。只因前日,孙自连因埋藏银子,掘得松动了的,不想员外用得力猛,将杜氏这一推,连缸、灶、灶床打得粉碎,水缸也打个洞,外怨怅,无奈只得在厨下打扫收拾,将破灶泥块都扫出去,打番的水流到灶下,因泥是松的,水都流了下去,员外也是无心,将笤帚去扫了几扫,扫开些浮泥,下边露出白雪雪的银子。员外吃了一惊,和杜氏连连扫开,即时欢喜道:“这是天可怜见我孩儿,救星到了。”遂将泥尽数掘开,把银子尽取了出来,倒有几千大锭子,又是许多碎块头成半锭的,满满一坛盛了,还有些零碎。孙自连在房中,听得间壁房里,老两口儿打骂一会,抱怨一会,又搬弄了一会,却又欢欢喜喜的低声说了一会。自连有心,着实疑惑,却又挣扎不起,只得叫道:“丈人、丈母,你两老人家做甚么?”杜氏便走过来说道:“天可怜见你丈人好心,在这灶下掘得一窖银子,好将去救舅舅了。”自连道:“这是我祖上所遗的,埋在地下日久,你们分毫不可动。”杜氏道:“如今且不论是你家、我家的,但将去救得阿舅出来,自有好处。”自连待欲挣扎走起,奈何头晕眼花,扶身不定。龙氏身上寒热交攻,气息难提,只说得一声:“不要动!”杜氏听得女儿、女婿一样,都是黑心言语,也不去理他,自走过厨房,与员外忙忙收拾停当。当晚龙氏因为这银手上,又增了些病,一时加重身亡,员外免不得置办了衣衾、棺。断送了女儿,又兑出五十两银子,与了女婿,自又将余银一兑,共是七千五百两,置了苏州绣作洒线,叫了一只大船,又带些阡张锡箔、茶叶等贷,一同杜氏,依旧进京救子去了。
这孙自连见丈人、丈母将银子尽行取去,心下十分懊恼,只得勉强调理身子,廷医救治,也渐渐好了些。乃寻着一个表弟,唤作钱达,说我一天富贵,平白地被丈人取了去,只顾儿子,不顾女婿。这五十两银子,勾我得几时用度?幸得我如今身体已好,我想他们从水路去,又带重货,虽然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