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为朱子言性之精,亦有张、程之所不到。曰:“论天地之性,则专指理言。论气质之性,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。未有此气,已有此性。气有不存,而性却常在。虽其方在气中,然气自是气,性自是性,亦不相夹杂。至论其遍体于物,无处不在,则又不论气之精粗,莫不有是理”。(《语类》)夫横渠尝有言矣,曰:“形而后有气质之性,善反之,则天地之性存焉。故气质之性,君子有弗性者焉。”而朱子亦尝称之矣。然以气质之性反之而天地之性存,不如以气质之性为理与气杂,即于气质之中而见理之未尝不在之尤为分明也。何也?孟子谓性也有命焉。命固即在性中也(此命即天命之性,性即气质之性)。又伊川尝有言矣,曰:“孟子言性善,是极本穷原之性。孔子言性相近,是气质之性。”而朱子亦尝称之矣。然以气质之性说性相近,不如以理与气杂说性相近之尤为确当也。何也?孔子言性相近,即不得偏指气质也。且朱子一面言气自是气,性自是性,不相夹杂;而一面即言不论气之精粗,莫不有是理。虽立差别,而不碍圆融,圆融之中,而差别自在。是岂非辨之益精,而言之益晰者耶!然又不独是也。孟子之言性,人无不知其为性善也。曰:“孟子是剔出而言性之本。”曰:“孟子恐人谓性元来不相似,遂于气质内挑出天之所命者,说与人道,性无有不善。即子思所谓天命之谓性也。”荀子之言性,人无不知为性恶。扬子之言性,人无不知其为善恶混。韩子之言性,人无不知其为性有三品也。曰:“荀、扬、韩诸人虽是论性,其实只说得气。”曰:“荀子只见得不好底,扬子又见得半上半下的,韩子所言却是说得稍近。盖荀、扬说既不是,韩子看来,端的见有如此不同,故有三品之说。然惜其言之不尽,少得一个气字耳。”(皆《语类》)于古来论性诸家,悉皆穷其说之所由,于是由不同以求其同,而性之所以为性自见。故曰:“诸儒论性不同,非是于善恶上不明,乃性字安顿不着。”又曰:“圣人只是识得性,百家纷纷,只是不识性字。”(《语类》)盖真知者之苦也。且性明矣,由是进论性命之别,曰:“自天所赋与万物言之,谓之命。以人物所禀受于天言之,谓之性。”(《学的》)论性情之别,曰:“性者,心之所具之理。情者,性之感于物而动者也。”(《性理大全》)论心性之别,曰:“心是知觉,性是理。”曰:“可动处是心,动底是性。”(《语类》)论性理之别,曰:“在心唤做性,在事唤做理。”(同上)论性生之别,曰:“性者,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。生者,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也。”(《学的》)又合而论天命性理,曰:“天则就其自然者言之,命则就其流行而赋于物者言之,性则就其全体而万物所得以为生者言之,理则就其事事物物各有其则者言之。”合而论性情心,曰:“虚灵不昧,便是心。此理具足于中,无少欠缺,便是性。感物而动,便是情。”曰:“性以理言,情乃发用处,心则管摄性情者也。”合而论性情心意志气,曰:“性者,即天理也。万物禀而受之,无一理之不具。心者,一身之主宰。意者,心之所发。情者,心之所动。志者,心之所之。气者,即吾之血气,而充乎体者也。”(以上皆《语类》)自汉以来,学者所愈辩愈纷,而茫如堕于云雾之中者,至是乃无不涣然以解,豁然以明。是其所遗于后学者,岂曰小补之哉!而清人之谈汉学者,乃故于朱子寻瘢索垢不止,亦可谓失其是非之心者也。
三 居敬穷理
  朱子为学功夫,双提居敬、穷理,犹是伊川之矩矱。然阐明两者相发之处,又较伊川更为详尽。曰:“学者工夫,唯在居敬、穷理二事。此二事互相发。能穷理,则居敬工夫日益进;能居敬,则穷理工夫日益密。譬如人之两足,左足行则右足止,右足行则左足止。又如一物悬室中,右抑则左昂,左抑则右昂。其实只是一事。”曰:“涵养中自有穷理工夫,穷其所养之理;穷理中自有涵养工夫,养其所穷之理。两项都不相离,才见成两处便不得。”(程子曰:涵养须用敬。故言涵养与言居敬同)此合而言之者也。曰:“一心具万理,能存心,而后可以穷理。”(存心即敬)曰:“人为学,须是要知个是处千定万定。知得这个彻底是,那个彻底不是,方是见得彻见得是。则这心里方有所主(程子曰:穷理即是格物,格物即是致知。故言知与言穷理同)。此分而言之者也。而又曰:“人须做工夫,方有碍。初做工夫时,欲做此一事,又碍彼一事,便没理会处。只如居敬、穷理两事便相碍。居敬是个收敛执持底道理,穷理是个推寻究竟底道理。只此二者便是相妨。若是熟时,则自不相碍矣。”正言之不足,又反言以明之,可不谓详且尽乎!虽然,朱子居敬、穷理双提,固矣。而两者之中,则尤以穷理为重。曰:“万事皆在穷理后。经不正,理不明,看如何地持守,也只是空。”又曰:“而今人只管说治心修身,若不见这个理,心是如何地治,身是如何地修?若如此说,资质好底,便养得成只是个无能底人;资质不好,便都执缚不住了。”(以上《语类》)此盖朱子所持以别于佛氏之把柄。观其《与项平父(安世)书》称“学未讲,理未明,亦有错认人欲作天理处,圣贤之教无此法”云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