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其说之出于穿凿,未足据为定论也。夫胡氏以仁为人,其所引以为据者则《中庸》“仁者人也”,《孟子》“仁也者人也”二言。不知此二人字,皆言人之所以为人,非便指人身而言。以今逻辑论之,则二人字乃抽象名词,非具体名词也。故以人为仁之训则可,而以人易仁则不可。然则老子曰“天地不仁”,岂得引此为说,而谓不仁即不是人乎?且果如胡氏之意,亦只得云非仁,不得云不仁。非字之与不字,其意固有殊矣。况下文云:“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”以“天地不仁”为不是人,亦可谓“圣人不仁”为不是人乎?推胡氏之心,不过欲说老子不信天为有神,以见天道之果无知耳。然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失”,《老子》之言也;“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”,亦《老子》之言也。老子果信天为无神无知者乎?抑信天为有神有知者乎?夫读一家之言,当合观其前后,而后可论其主张如何。今但称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,而不顾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失”,不顾“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”,乃至不顾其下句“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”,断章取义而为之说,又安得无误乎!虽然,此不能以怪胡氏也。自王弼之注而已误矣。王注曰:“仁者必造立施化,有恩有为。造立施化,则物失其真。有恩有为,则物不具存。物不具存,则不足以备载矣。地不为兽生刍,而兽食刍。不为人生狗,而人食狗。无为于万物,而万物各适其所用。则莫不赡矣。”夫以不仁为无恩,则是矣。若其所以解刍狗者,则未为得实也。信如王氏之言,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,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。则天地自天地,人兽自人兽,刍狗自刍狗。天地之于万物,曾无与焉于其间,岂得言以言为乎?且兽食刍人食狗云云,似言刍狗者不啻言草芥言荼毒。天地且勿论,老子尝疾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矣,而乃曰圣人以百姓为刍狗,谓草芥其民荼毒其民者为圣人,不几于率兽食人之奖乎?是尚得为老子乎哉?夫古之能明老子之意者,莫过庄子。《庄子》之书载师金之言曰:“夫刍狗之未陈也,盛以箧衍,巾以文绣,尸祝斋戒以将之。及其已陈也,行者践其首脊,苏者取而爨之而已。将复取而盛以箧衍,巾以文绣,游居寝卧其下。彼不得梦,必且数眯焉。”(《天运》)然则刍狗者,刍灵之类耳。刍狗之为物,当时则贵,过时则弃焉。是故言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者,犹言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而已。然其言不仁者何居?曰:老子不有言乎?曰:“正言若反。”夫虎狼非仁也,而庄子曰:“虎狼仁也。”(《天运》)知虎狼之可以言仁,则知天地圣人之可以言不仁矣。《易》曰:“生生之谓易。”生生,仁也。然故者不去,新者不生,故有生则有杀矣。自其杀而言之,非不仁而何?然而不仁即所以为仁。是则正言若反也。胡氏读《老子》,不知正言若反之义,而又中于王氏刍狗之说,益之自不信天,硬牵老子以就己意。而梁氏不察,以为胡氏之创解,此其所以俱失也。至若《诗》人言“昊天不惠”“昊天不平”,正见呼天而语,词意之迫,尤不得以为神权观念动摇之证。当另为文辨之,兹不复赘。

第四章 孔子
  孔子名丘,字仲尼。鲁人也。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,即周灵王二十年。卒于鲁哀公十六年,即周敬王四十一年。年七十三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载孟僖子之言,曰:“孔丘,圣人之后。灭于宋。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厉公。及正考父佐戴、武、宣公,三命兹益恭。故鼎铭云:‘一命而偻,再命而伛,三命而俯,循墙而走。亦莫敢余侮。饘于是,粥于是,以糊余口。’其恭如是。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,必有达者。今孔丘年少好礼,其达者欤!”历叙孔子之先德甚详。又载适周问礼老聃,及学琴于师襄事。而《仲尼弟子列传》称:“孔子之所严事:于周则老子。于卫,蘧伯玉。于齐,晏平仲。于楚,老莱子。于郑,子产。于鲁,孟公绰。数称臧文仲、柳下惠、铜鞮伯华、介山子然,孔子皆后之,不并世。”孔子之学之所自,盖可见也。少尝为委吏,为乘田。定公时,为司空,继为司寇。相定公会齐侯于夹谷,齐人归鲁侵地。后摄行相事,鲁国大治。齐人归女乐,季桓子受之,孔子知鲁之终不能用也,去而之卫。由是历游各国。及归鲁,年六十八矣。乃叙《书》、传《礼》、删《诗》、正乐,因史记而作《春秋》,晚而喜《易》,序彖、系象、说卦、文言。弟子三千人,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。盖自来私门传业之盛,未有过孔子者云。今其说可见者,自六经外,有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爰并而论之。
一 仁
  孔子言仁,犹老子之言道也。老子言:“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。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。”而孔子亦曰:“仁远乎哉,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”又曰:“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,我未见力不足者。”(并《论语》)此其言甚相类。但以天言之,则曰道;以人言之,则曰仁。不言天而言人,其事尤切。故曰:“人之为道而远人,不可以为道。”(《中庸》)又曰: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。”(《论语》)《论语》言仁之言甚多。曰: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。人而不仁,如乐何。”是仁之兼摄礼乐也。曰:“里仁为美。择不处仁,焉得知。”曰:“仁者安仁,知者